第6节 芳草重绿

风很温柔地吹着,又是一年芳草绿。茅屋前的草地上,蝴蝶已经展开了新的翅膀,正带着新奇在花草中翩翩飞翔。

哆哆嗦嗦地迈开了脚步,易凤歌从来也不曾想过,学习迈步居然如此艰难。扶着墙壁,来来回回走了二三十步,她喘息着,浑身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易凤歌苏醒过来了……两年之后,人人都认定她已经死亡之后,她竟然苏醒过来了。

北蒙江的大水将易凤歌冲进了一个小河湾,采药的神医孟连镇和他的侄儿孟江成将易凤歌背回了家。孟江成曾经参军,曾远远见过易凤歌一眼,加上铺天盖地的传言,孟连镇一家很快就确认了易凤歌的身份。

孟连镇将家搬到荒僻之处,而易凤歌的身份,也变成了一个因为生产不力前来求救的女病人。

两年了。

孟连镇一家倾尽全力救易凤歌。其实,他们心底,也已经绝望。没有人能在剖腹的状态下活下来,更没有人能在剖腹浸水半日的情况下活下来。

只是易凤歌长年练武,身体素质异常强悍,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始终留着一口气……孟连镇也就不肯放弃。

易凤歌是孟家的恩人,如果不是因为易凤歌平定了战乱,孟连镇一家不会有人活下来。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两年之后,易凤歌居然醒了过来!

这种惊喜,无法言说。

醒来之后,对着孟连镇一家,易凤歌不知如何道谢。孟连镇却是摸着胡子笑:“只要将军身体快快恢复,这天下还在等着将军去收拾呢。”

易凤歌沉默了一下,说道:“先生,我……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易凤歌清楚地记得,那年,那天,在北蒙山上,自己对自己所做的一切。

心灰了,意冷了。如果说,十三年的感情都可以怀疑,都可以背叛,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信任?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母亲死于一场兵乱,自己的父亲死于另外一场兵乱。爷爷死后,十三岁那年,她见到了另外一场兵乱。一个与自己同龄的孩子,与自己一样沦为孤儿。尽管他出身高贵,却也一样是个孤儿。在那个小小的窑洞里,那个孤儿发出了要让天下无战的誓言。就在那一刻,自己被那个孤儿感动,于是,与他拥抱在了一起。

要让天下无战!易凤歌读过无数史书,她只找到一个答案:要让天下无战,唯一的办法,就是天下一统!让天下四国,重新归在一面王旗之下,这样,自然没有内乱。易凤歌要辅佐那个孤儿登上帝位,要辅佐那个孤儿统一四国!

感谢自己的职业,居然让没有野心的自己读了那么多书;也感谢关之洲,居然愿意教自己读书……在征战的过程中,易凤歌一点一点成长。她以为,自己全心全意对待慕容云翔,慕容云翔也一定会全心全意对待自己。毕竟,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人共同的誓言!

然而……权力让他变了。权力果然是世界上最毒的毒药。它让宽容的人变得多疑,让亲密的人变得疏远,让慈善的人变得残忍。他不再信任自己。连铁龙骑,自己一手训练的铁龙骑,他居然也安插钉子监视。心一寸一寸变冷,冷的简直要将易凤歌冻僵。

这样的感情,留着干什么?

孟连镇沉默了一下,终于说道:“将军,你太残忍了一些。”

“我残忍?”易凤歌脸色苍白,“先生,您可知道慕容云翔对我做了什么?我全心全意对他,只为实现我们共同的一个梦想……但是,他却派人监视我,不再信任我!为了他,我忘记了女子的身份;为了他,我放弃了作为女人的一切;为了他,我混迹男人中十三年……既然这样的感情还能有渣滓,那么我还要它做什么?”

“我说的残忍,不是对慕容云翔。我是说,你太冲动了,没有想过这件事情的后果。”孟连镇悠悠叹息了一声,诚恳解释,“慕容云翔正在疯狂进攻苏国。已经打了两年仗了,天下已经一塌糊涂……你不知道下面村子里,这些年征兵走了多少人了……”

易凤歌愣了一下,眼睛里有些惭愧之意,低声道:“我没有想到。”

孟连镇沉沉叹息了一声,说道:“将军,你是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人。你既然要了,你就要全心全意。你对你的士兵是全心全意的爱护,你要求你的士兵对你也是全心全意的拥戴,你对慕容云翔也是全心全意的辅佐,你要求慕容云翔对你也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可是,你却发现,你的士兵之中,有告密者,将你在军营之中的一些小事报告给云国朝廷。而你最重视的亲人慕容云翔,居然也对那些话将信将疑,并为此来斥责你的时候,你开始发作了。你仇恨这个世界的一切,你不想活的时候就干脆将这个世界的一切毁灭……你用这场战争来报复云国与苏国,可是,百姓是无辜的。”

易凤歌好久没有说话。

孟连镇的声音很温和,却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易凤歌的心窝。

自己用最暴烈的行动安排了自己的死亡,作为对慕容云翔的报复—即使死,也要成为慕容云翔的噩梦。

易凤歌沉默不语,眼角却有晶莹之意,片刻之后问道:“铁龙骑如何?”

孟连镇苦笑道:“铁龙骑,你下的好棋。周晗是死心塌地跟着你的,你死了,他头发白了一大半。现在遵照你的吩咐,将队伍拉进于连山里,在山里垦地自耕。空闲的时候出来,打劫大户。天下最精锐的部队,落成了一伙占山为王的盗贼。”

易凤歌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说道:“我要尽快好起来。这个天下因我而乱,我有责任将它恢复。”

从那一天起,易凤歌就加紧了自己的康复训练。

但是在床上躺了两年的人,要将身体机能全部恢复,谈何容易?

易凤歌手上的皮已经擦破了,血丝渗了出来。膝盖剧痛,也不知伤了什么肌肉。

孟夫人在边上看着,心疼得要死,但是又不能说,只是不停地说道:“易夫人,您慢着点……两年了,也不争这一刻。”

易凤歌苦笑道:“正因为耽误了两年,所以耽搁不起。全身肌肉,依然不听使唤。”想着外面的世界,不由又是一阵心急。孟大夫带回来的消息,外面的世界已经一塌糊涂。铁龙骑—现在怎样了?慕容云翔—现在怎样了?

易凤歌有两个孩子,一个孩子是慕容云翔,易凤歌一手扶植,一手培养;还有一个孩子,就是铁龙骑。两个孩子,花费了易凤歌十三年的精力。至于还有一个孩子,那个剖腹产的孩子,易凤歌很少将他想起。每次想起,总是告诉自己说:风盈袖会将他照顾得很好。

慕容云翔还在打仗。孟神医隐居的地方是僻静之处,但是还没有与世隔绝。

慕容云翔—让易凤歌很生气。他果然发疯了。当年不是告诉他,作为帝王,什么时候都必须冷静吗?当年不是告诉他,不要轻易发动战争,如果发动就要保证一战而胜吗?当年不是告诉他,作为君王,根本不必亲历战阵,君王要的是在朝廷中掌握全局吗?君王最忌讳的是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没有看到全局,让一时的胜利或者失败冲昏了头脑。真是不成器的东西!想到这个,易凤歌就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恼。

自己要尽快好起来,尽快去收拾那个头脑发昏的混蛋皇帝,尽快将自己训练了十多年的精兵拉出来。易凤歌告诉自己,对于那个混蛋皇帝,自己已经没有好感,不过这个烂摊子,自己有责任收拾干净。

还有那个关之洲,不是素来号称冷静的吗?居然也任凭皇帝发疯?

想起那个明月清风一般的男子,心中却不自觉地掠过一丝温暖的感觉;温暖的同时,又忍不住掠过一丝浅浅的歉意。

关之洲……默念着这个名字,易凤歌不由又看着自己的右手。在认识关之洲之前,自己也是能读书认字的,但是全靠自学,少了老师教导,那些字就不免弯弯扭扭做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关之洲看见了自己的字,忍不住微笑起来。

那样的微笑让易凤歌生气。她将一砚台的墨汁都泼向了关之洲,关之洲躲开了,衣襟上却还是难免斑痕点点。

易凤歌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靠着关之洲,看着关之洲的衣服,难免有些不安。但是道歉的话却说不出口,就这样僵直地看着关之洲。

关之洲却没有生气,拿起笔,对易凤歌道,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凤歌,我来教你读书写字。”

那天,关之洲的手,很温柔地覆在她的手上,关之洲温热的呼吸,就吹掠着她耳鬓的发梢。那种温柔与甜蜜的氛围,时隔多年,凤歌依然能感受到。

那第一课,写的是“天地君亲师”五个字。

从那天起,即便是军务倥偬,关之洲也依然没有放松自己的学业。他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将粗鲁无文的自己,教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现在想起,凤歌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关之洲……他对自己,不单单只有师生之情,也不单单只有同僚之义。

师生之情,同僚之义,不至于让他如此。

凤歌想起了关之洲的眼神,在两人面对面读书之时,关之洲的眼神,总是有些深邃缥缈。很多次他似乎有话想要对自己说,但是都没有说。

他想要说什么?易凤歌失神了,片刻之后才清醒过来,随即苦笑。

如果自己当初细腻一点,或者能感受到两人对坐读书时候的那种甜蜜与旖旎呢……

可是,自己错过了。

当初,如果自己的心不全放在慕容云翔身上,当初,自己身上如果多些女性的敏感……

易凤歌苦笑着,在边上读书的孟江成听见了,抬起头,道:“易将军,我知道您记挂着什么……您悠着点,我下山去,帮您将仇给报回来!”孟江成是孟神医的侄儿,现在住在孟神医家中,素来爱好兵法武术,易凤歌为了报恩,就答应收孟江成为徒,不过却以姐弟相称。

易凤歌眉头一皱,说道:“江成!你既然向我学习兵法武功,必须要答应我一件事。”

“皇帝已经打了两年的仗,云国上下,民生凋敝,皇上若不收手,天下必生乱象。你学了这些东西,千万不能拿了去与天下英雄较什么短长,更不能利用这些东西,妄想称王称霸。”易凤歌淡淡一笑,说道,“答应我,这辈子,若非我允许,不得出云阳县!”

“不得出云阳县!”孟江成颓然,说道,“如此,我学习兵法又有何用?”

“作为军人,职责不是争霸,而是守护……我教育铁龙骑,向来如此!”

“职责是守护,不是争霸……”孟江成喃喃自语。

☆ ☆ ☆

这日午后,身子已经渐渐恢复的凤歌正拿着一把扫把在扫地,山下突然传来一个惊惶的声音:“孟神医,征兵!”

易凤歌慢慢放下扫帚,捋起耳边的一缕头发,往山下望去。气喘吁吁上山来的是一个青年人,山下庄子里的张大黑,与孟江成关系很好。他喘着粗气奔上山来,说道:“孟神医,快要江成兄弟出去避避吧!云阳县已经贴出了告示—这一回,是壮丁全部在名册,全部都要抽走!”张大黑着实紧张,有些语无伦次。

孟神医夫妇已经从屋子里出来,听见张大黑的报告,孟夫人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晕过去,孟连镇还算镇定,问道:“朝廷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难道不管民间死活了吗?关相爷……”

易凤歌看着张大黑的脸色,问道:“果然有这样的告示?”

张大黑道:“真的真的,不信你看……”说着从怀中取出皱巴巴的告示来,告示语气倒是和缓,但是内容与张大黑说的竟是不差。

易凤歌陷入沉思。却听见孟江成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兴奋:“果然征兵了吗?”

话音还没落下,孟夫人先说话了:“不许去!你收拾着,先进山里再躲几天……官差来了,就说你进山采药去了……老头子,你也去,进山!”说着,他往屋里走去,将竹篓药锄都拿出来,又转身回去收拾干粮水壶,道:“还好,家里还有几张面饼……”

张大黑报信完毕,急忙下山去了。

易凤歌的面色渐渐转为凝重,说道:“不是打苏国。”

“不是打苏国?”孟江成的声音一下子松懈下来,竟然落落的有些不喜欢。孟夫人睁大眼睛问道:“易……夫人,您如何知道不是打苏国?”

易凤歌静静地说道:“征收全部壮丁,用来攻打苏国,云阳县没有这个胆子,朝廷大臣也没有全部发疯。既然这样,定然是云国哪里突然发生了变故……哦,我知道了,是安南道!”

孟江成急忙问道:“安南道怎么了?”

易凤歌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试着分析分析看。我所知道的信息都是你带来的。”

孟江成皱起眉头,想了片刻,才道:“先生……我分析不出来。”

易凤歌声音里有着淡淡的失望:“前些日子,有商人往安南道运送粮食,说安南道粮食非常贵,有利息可赚。是不是这样?”

孟江成才明白过来,说道:“我知道了,安南道不会缺少粮食!”

易凤歌道:“正是。安南道地方多雨,草木落地生根,只要开垦,哪里种不起粮食?唯一解释,就是流民突然聚集安南道,或者是安南道有人囤积粮食。更何况,安南道总管杨景天,素来有些野心,我知道。”

孟江成声音已经兴奋得发颤:“是!杨景天造反,要进京,云阳县是必经之路……县令是召集民壮,护我家园!”

易凤歌忍不住微微一笑,却依稀想起了很多年前,无数少年到自己麾下时的情景。

孟夫人疾声道:“怎么办……我们住在山上,不要紧吧?叛兵毕竟只是路过,没有时间上我们这里来抢劫吧……要不,老头子,我们都一起进山去躲两天,但是房子怎么办呢……”

孟连镇沉下脸,说道:“不能躲!”

孟夫人声音带着哭腔:“那怎么办?”

孟连镇道:“我们人人都躲起来,家园怎么办?”

孟江成也道:“婶娘当知。凡是叛兵,最缺乏的就是纪律,烧杀抢掠,凶残无比。因为叛贼首脑要叛乱,必须给跟从者足够的利益,否则……”他背书倒是一个好手。

孟夫人头脑昏昏的,也不知道怎么才好。

孟连镇笑了笑,拍了拍夫人的脊背,笑道:“即使有叛军来,我云阳县也有好男儿。更何况,我们有易将军呢。”

“易将军……我还真将易将军忘记了……不过,易将军,你没有武功……”

凤歌轻轻笑道:“易凤歌威名在外,即便手无缚鸡之力,也有威吓之功。”

孟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将孟夫人安顿好,易凤歌望着孟连镇与孟江成:“孟大夫,江成兵法武功未成,本不能这么快就上战场,然而事情仓促,也……”

“我知道。”孟连镇连连点头道,“江成素爱战场,即便有危险,也是自己的事情。何况今日乃是为了护卫家园。”

易凤歌叹息了一声,说道:“可是,我要他直接求见云阳县令,献上退敌之策……从今之后,就要他直接站在风口浪尖上。”

“姐姐,真的?”孟江成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惊,“真的?”

易凤歌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要太兴奋。”

孟连镇声音倒是冷静而持重:“为什么……易将军不自己去?云阳县令见到你,定然大为欢喜。”

易凤歌道:“孟神医,你以为,我若这样去,天下有几人不将我当做招摇撞骗之徒?何必浪费时间。现在的时间,哪里经得起浪费?所以,我将直接告诉云阳县县令,我是冒牌易凤歌。”凤歌声音有些疲倦,“我的名字,叫易冷香。”

一天之后,易字旗帜在云阳县城高高飘扬。易凤歌未死前来援助云阳县的消息,早就长了翅膀飞了出去。整个云阳县都像吃了颗定心丸,所有的惊惶都烟消云散。四处乡村来的青壮,像吃了春药一般起劲地在帮忙筑高城墙,连喘息声里都带着欣悦:“不怕,我们云阳县有易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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