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海棠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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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曾经说过,人生自有三恨,第一恨就是海棠无香。
海棠其实是十分娇艳的花,颜色妩媚,风姿楚楚,风雨一过,更添婀娜。用她来比喻女子之美再贴切不过,比如史湘云的“海棠春睡”。遗憾的是,这样漂亮的花却没有任何香气,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海棠的名声远远不如玫瑰或牡丹。花中佼佼者,大概也是讲究色香味俱全的,失了其一,似乎就没有那么引人入胜了。
但是看花的人啊,你怎能因为这小小的瑕疵而舍弃那样的人间绝色呢?它那么美。
有些女子也是这样,不闻其名,却值得深究。
提起唐筼,大概很少有人熟悉,但提起陈寅恪,大家应该都能会心一笑:名声赫赫的文史泰斗和国学大师。其实,唐筼正是陈寅恪的妻子。
能和国学大师携手一生,唐筼本身也是才情洋溢的女子。她出身名门,自小读书,先后就读于北洋女师、金陵女子大学。她喜爱音乐和美术,闲暇时一个人弹琴唱歌,在旧报纸上练习书法,她的书法成就曾得到散原老人等多位大家的赏识。她还具有美术天赋,《也同欢乐也同愁》一书刊登了唐筼在北洋女师学习期间的钢笔画,人物形象,很像福楼拜和巴尔扎克小说笔下的那些法国贵妇人。
当时,女子体育教育已开始流行,唐筼争取到公费学习的名额,在1917年初前往上海。两年后,她回到天津母校任体育主任。再后来,她受聘到北京女高师教体育课。此时的唐筼,已是漂在北京的大龄“剩女”。就在这个时候,她遇上了陈寅恪。
陈寅恪已经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四导师之一,学识渊博,尚未成家,也没有任何恋爱经历。鉴于他当时三十六岁了,他父亲陈三立多次催促,最后不得不警告,“尔若不娶,吾即代尔聘定!”陈寅恪无奈,只得请求父亲宽限时间。
在遇到唐筼之前,陈寅恪曾经对爱情有惊人之语:“娶妻仅生涯中之一事,小之又小者耳。轻描淡写,得便了之可也。”在他看来,学德不如人,是人生大耻,而娶妻不如人,不足言耻;一个人如果志向不在学术和事业上,而是一心惦记娶得娇妻美妾,是很愚蠢的事情。当然,遇到唐筼,陈寅恪也做了自己之前觉得愚蠢的事,他坠入爱河了。在一次短暂的分别时,他甚至巴巴地写诗寄怀:“赢得阴晴圆缺意,有人雾鬟独登楼。”
她们俩是在同事的介绍下见面的。当时的中央公园环境优美,唐筼早到了,她看到远远走过来的陈寅恪,留意到他微跛的姿势。陈寅恪细心地发现了,在谈话里,他解释自己的足部有多处鸡眼和胼胝,这是早年留学时常穿不合脚的硬皮鞋留下的。三十多年后,在陈寅恪六十六岁的生日,唐筼写诗回忆了这一幕:“回首燕都初见时,恰排小酌待君来。”
1928年,三十八岁的陈寅恪和唐景崧的孙女时年三十岁的唐筼,在上海举行婚礼。从此,唐筼作为一代才女的光环默默地消融在丈夫的生命里。
这无疑是一段琴瑟和鸣的好姻缘,唐筼和陈寅恪都学识深厚,私下常常赋诗唱和。唐筼更是参与丈夫的著述工作,替他抄写誊录。婚后不久,唐筼就怀了身孕。生下孩子后,为了全心全意照顾家庭,她毅然辞去了工作,坚韧的北洋新女性开始渐渐退居幕后。
可以说,唐筼的可贵并不仅仅在于精于诗书,更多的是那份善解人意。不只是在精神上,在生活上,她也是陈寅恪最佳的伴侣。为了让陈寅恪专心治学,唐筼在家中默默地操持家务,曾经伺弄笔墨的手,默默地拾起了柴米油盐。
“卢沟桥事变”之后,国内局势动荡,唐筼跟着陈寅恪各地辗转,历经离乱。她们先后搬了近二十次家,流离大半个中国:北平三次,长沙一次,香港六次,桂林两次,成都两次,广州四次。夫妇俩一度分隔天涯,滞留香港的唐筼独自一人撑起整个家,抚养三个孩子;而陈寅恪在西南联大任教,孑然一身,思念远方的妻子和儿女。曾经有一次,他看到当地妇女背着一个孩子,远远地看着很像小女儿陈美延,他情不自禁地追上去,结果闹了个大笑话。战乱让两夫妻的生活异常艰辛,在陈寅恪的努力下,他辞了职,带着妻小来到当时搬到成都的燕京大学执教。一家人总算团聚了,过了一段难得的安定时光。
名门闺秀的唐筼俨然成了勤俭持家的妇人,她尽心尽力地相夫教女,操持家务。当时,他们的小女儿陈美延因为体弱,不能入学,唐筼便亲自教导她诗书;为了给丈夫补养身体,她特意买来一只怀了胎的黑色母山羊,待母羊生了两只小羊以后,她便学着挤羊奶。唐筼出身于官宦世家,她以前哪曾挤过羊奶?自然是一番手忙脚乱。她经常是费尽力气才能挤出一小碗羊奶,但每回她都舍不得自己喝一口,全端给陈寅恪,看着丈夫一口口喝下去。
唐筼又是一个热心公益、乐于助人的人。当时,傅作义指挥的中国军队反击绥远日寇胜利,部队召集清华家属院内的妇女为前线士兵赶制棉衣。夫妇俩居住在岭南大学,门前有一条通往学校的道路,唐筼每天让子女早晨洗净六七个杯子,晾好当天的白开水,目的就是为了给路过这里的学生们喝。
风雨同舟四十多载,再多苦难,唐筼始终无怨无悔。陈寅恪壮年盲目,暮年膑足,饱经忧患,而唐筼不离不弃地相伴左右,亲历亲为地照顾他。在香港时完成的《唐代政治史略稿》,就是两人共同誊写的,前半部分为唐筼誊写,后半部分为陈寅恪所写。在陈寅恪的助手不辞而别时,为了不影响陈寅恪正常授课,唐筼担当起助教的工作:找文献、查资料、记笔录、诵读,直到新的助手来才暂时告一段落。
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资料,“1958年至1965年,陈寅恪与中华书局上海编译所关于著述事宜的十通函件,都是唐筼的笔记。”
1969年,国学大师陈寅恪因病离世。生前,他怜惜唐筼体弱多病,担心她会走在自己前头,特意深情地撰写了一副挽联:“涕泣对牛衣,卅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不曾想,他自己先撒手人寰,仅仅四十五天之后,唐筼也静静地走了。
纵观唐筼的一生,她并没有留下与其才华相称的作品,就如同没有任何香气的海棠花,在外声名寂寂。但这样一朵美丽的花,担得起任何停留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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