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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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交场,两人在屋儿里聊彩票。卫明肚子里咕噜了一下,他拍拍肚皮,问:“老余,到哪儿弄点开水喝?”老余说:“南院司机休息室有个热水器。”
卫明拿着自己的塑料水杯去了南院。一男一女正坐在司机休息室聊天。卫明陪着笑脸说:“师傅们好,我是刚来的保安,口渴了,倒杯水。”
胖胖的女司机笑着说:“嗬,口渴了倒杯水,不口渴就不喝水了?”
卫明呵呵笑笑。
胖胖的男司机瞄了卫明一眼,说:“没水了。”
卫明楞了一下,他走到热水器前,打开阀门,有水。他接了一杯,笑着冲一男一女说:“谢谢!两位忙吧!”没人吭声儿。
回到屋里,卫明对老余说:“那个又高又胖满脸糟疙瘩的男司机真不是东西,明明有水,他说没水。”老余笑笑,说:“那家伙确实不好说话儿。有的司机挺和气。他们都是北京人儿,都是正式工。”
“对啦,老余,咱咋洗脚?”
老余看看卫明,笑着说:“有水喝了,还想洗脚,洗啥脚啊?我来一个月了,只洗了两次脚。反正我是干性脚丫子,不出脚汗,没脚臭。”
“我湿性脚丫子。我倒不是怕不洗难受,我是怕呛着你。”
老余笑笑,说:“没事儿,我胃深。你要真想洗,前排最西头厕所里,那儿有个热水管。”
卫明来了之后还没去过厕所,买彩票的时候,他在路边撒了一泡尿,加上喝水少,一直没尿意。想起自己竟然不再尿频,卫明暗骂:妈的,当保安还能治尿频。看来,得多换换工作,说不定下一份工作能治高血压。
卫明带着一双拖鞋,塑料单鞋。他趿拉着拖鞋,“啪啦啪啦”小跑着去厕所洗脚。这几天正大幅度降温,卫明却并不觉得脚冷。脚丫子离心脏远,迟钝。卫明一边跑一边想。也可能是我一下子变得耐寒了。
厕所不大,却挺整洁,尤其暖洋洋的,有暖气。水管里的水也热乎乎的。卫明把脚抬到水管下,一边洗一边想,领导不管的话,我还真想搬到厕所住,又干净又暖和。卫明吸溜了两下鼻子,一点儿异味也没有。要不,没事就呆在厕所里,在这儿玩手机、看书。
洗完脚,卫明在厕所里呆了一会儿。一名男司机上厕所,他斜眼瞟了卫明一下,卫明看看他,就拿着毛巾,“啪啦啪啦”跑回去了。
喝了几口水,准备睡觉。卫明拉开老余给他抱来的被子,一股酱豆味儿蹿进鼻孔。他皱了皱眉,说:“味儿挺冲!”老余说:“谁也没洗过。我来的第二天,洗了洗单子,晒了晒被子。”
卫明扭脸看看老余,说:“老余,我看着你不像保安。”
老余从手机上扭脸看看卫明,笑着说:“啥是像,啥是不像?都干了保安了还啥像不像的。我看着你还不像哩。”
卫明笑笑,说:“你说得倒也在理儿。”
卫明把一条被子折叠着铺在沙发上,还是往下耷拉,就把耷拉的一边塞进去。他没脱裤子,牛仔裤都没脱,也没脱棉外衣,钻进被窝儿,脑袋靠在高高的沙发扶手上。躺了一会儿,觉得不得劲,脖子酸疼。起身,脱掉牛仔裤,把裤子塞进脖子底下,感觉舒服一点了。
沙发并不像卫明想象的那样狭窄,他甚至觉得还能翻身。他试了试,没翻。只是腿没法伸直。卫明又躺了一会儿,起身,把背包横着放到沙发脚头,再躺下试试,双腿可以多伸长几分米,只是有点凉。
卫明重又钻进被窝儿,他伸了伸懒腰,脚露了出来,急忙缩回去。
躺了一会儿,被子上的酱豆味儿实在太冲,卫明爬起来,把被子调调头。重新躺下。酱豆味儿更冲。他支着身体仰躺了一会儿,钻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受不了那股味儿,嘴里嘟囔:“妈的,味儿够冲的。”
老余说:“明天要是好天儿,晒晒就好点了。”
卫明重又躺下。他喜欢用被子掩着耳朵睡觉,嘴巴露在外边。卫明早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听一个同学说过,胆小人都这样睡觉,这样的人得神经病的几率比一般人高百分之六十。被子正好贴在嘴边,酱豆味儿就像稀粥,他觉得就要淹到肚子里了。他没吃晚饭,肚子里却不饿。
“太冲了,受不了。”卫明又嘟囔了一句。
老余起身,趿拉着拖鞋出去了。过没多会儿,他抱着一条棉大衣进来,扔给卫明,“你把大衣盖里边,把被子盖上边,看看味儿是不是小点儿?”
卫明急忙道谢,“老余,谢谢你,出门遇好人,比拣了一百块钱都好受。”突然,他想起了前一段看的一部电视连续剧,一名掉队的红军战士吃了一个江西老表送给他的半拉窝窝头,豪情万丈地说:“你今天给老子儿半拉窝窝头,赶明儿老子儿还你一个江山。”那名红军即便在电影里说的也是方言,好像是四川话,他把“老子”说成“老子儿”,把“江山”说成“江三”,说“江三”的时候还间隔着一个上声。
“你今天给老子儿半拉窝窝头,赶明儿,老子儿还你一个江——三!”话说出口,卫明吃了一惊,急忙扭脸看老余。老余正在聚精会神玩手机,刚才还和老婆孩子微信语音了几句。他扭脸看看卫明,问:“你说啥?”
卫明急忙说:“我喜欢唱戏,情不自禁唱词儿出来了。”
老余呵呵笑笑,继续玩手机。卫明把臭被子掀起来,把破大衣盖进去。果然,酱豆味儿小了点儿。卫明躺在被窝儿里,问:“老余,谁的大衣,没一点儿味儿。”
老余头也没抬,说:“咱这儿的保安制服不分你我,大伙儿一起穿,上班时候逮着哪个是哪个。”
“KAO!那不成共产主义了?咱提前进入社会主义高级阶段了。”卫明笑着说。老余也呵呵笑笑,没说话,继续玩手机。
卫明躺在被窝里,本来想玩手机,却不大方便,动弹一下都担心被子滑下来。他就闭上眼睛,脸朝里想心事。是啊,确实该好好整理整理思绪了,人生要定期盘点一下,要不,老本都要赔干净了,你还不知道有多少货哩!
盘点着盘点着,不知不觉睡着了。开始没做梦,睡得挺香,卫明觉得浑身有一种难得的欣快,他忘记了这是在哪儿,就像小时候那次在打谷场过夜。卫明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傍晚,他不知道咋着惹爹生气了,被爹拎着一根木棒赶出家门。他在野地里踅摸了好几圈,满天星星的时候摸回村边,还是不敢回家,也可能是赌气不愿意回家,就枕着书包在打谷场睡了一晚。那天晚上,卫明也是忘记了是睡在哪儿,也是一个梦都没做。这些年一直失眠,卫明非常想念那一个无梦之夜。他这一生中,好像只有那天夜晚睡得最香甜。
我从小就是一个离群索居的孤僻鬼。
哦,不对,还有一次香甜之夜,过去才十几年。那是卫明刚刚从银行出来的下半年,他到北京来找活儿干。卫明第一次到北京,他在长安街上溜达了一天,在清华北大附近溜达了一天,第三天傍晚,结识了一个在西单天桥卖艺的山东小伙子伦爱国。小伙子很豪爽,也很热情,当晚,带着卫明,倒了好几次公交,找到卢沟桥边上的宛平城。
宛平城还正在修复。爱国有一个徒弟,小胖子,十三四岁,大兴农村的,父母离婚了,他跟母亲。母亲再嫁了,继父不喜欢他,他就跑出来在城里流浪。也是在西单天桥上遇到了爱国,就跟着他学吹唢呐。小胖子最近一段时间在宛平城工地上和一个看场子的河北魏县老头儿一起住,爱国带卫明到徒弟这儿投宿。那天晚上,卫明两个和一老一少睡在工棚的地铺上。老头儿很和善,小胖子对师傅也挺佩服,对卫明也就很热情。此后十几年,尤其到北京这五六年里,遭遇了狗眼看人低,卫明总会想起爱国,想起那一老一少。不过,让卫明印象更深刻的是,那次,卫明一夜无梦,好像打了个盹儿,香甜香甜的,天就大亮了。
今夜,卫明恍恍惚惚觉得自己睡在一个安安静静的黑屋子里。屋子黑,却不觉得恐怖孤单。过了一会儿,一个高大温暖的身影走进来。谁呀?看不清,不过影子挺熟悉。又过了一会儿,看清了,好像是毛主席;再过一会儿,好像周总理也来了;再过一会儿,好像习主席也在。卫明心里很严肃,好像自己没说话,激动得说不出来了吧?习主席对卫明说:“卫同志,国内国际局势异常复杂,国家正在用人之际,先考验考验你,你可一定要经得起考验啊!”又好像不是习主席说的,好像是毛主席或周总理说的。又过了一会儿,好像朴槿惠也来了。卫明是朴粉,很喜欢朴总统,她的眯缝大眼睛性感眼皮和卫明上大学时心仪的一位临班女同学很像。
卫明一下子热泪盈眶,“坚决完成党交给我的重大使命!”然后,他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周总理万岁!习主席万岁!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最后,还莫名其妙地哭着对朴槿惠说:“朴美女,我很仰慕您,一直仰慕您,让我跟您走吧!”卫明没注意到三位男性领袖啥表情,他看到,朴大美女眨巴几下性感的眯缝眼,冲自己笑了笑,还张口说了句啥,卫明却听不见……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梦中的温暖依然,卫明睁开眼,眼皮涩涩的,脑子里却没有平时做梦的滞重钝痛。摸摸当做枕头的牛仔裤,没湿。我昨天晚上到底哭了没有?分明热泪盈眶了,我心里也挺激动,激动得还挺受用,牛仔裤咋没湿呀?
老余已经起床,他把王队长屋里的电饭锅端到了这屋儿,正在熬粥。屋里安安静静,只有外边公路上偶尔驶过的卡车发出的嗡嗡声,像是隔着一片林子传过来,电饭锅的滋滋声让卫明想起了小时候煤火上的水壶发出的轻轻声响,让屋子里更安静,甚至有一种温馨。
“做饭呀,老余?不是王队长做吗?”卫明动动身体,问。
“他不用值班,这个点儿起不来,每天早上都是谁值班谁做。”
“几点了?”
“五点了。六点开始换班,从早上六点到下午六点。”
卫明知道这一点,一天两班倒,一班十二个小时,刘经理当初就交代清楚了,他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抬身看看窗外的黑咕隆咚和影影绰绰的路灯光,看看窗户上的一层冰花,他身上还是起了一阵寒意。
“起来吃点饭吧?”老余轻声说。
“好像没胃口。”卫明懒洋洋地说。
“没胃口就再睡会儿。”
“睡。”说完,卫明又往下钻了钻身体,脸朝沙发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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