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润物无声。未来拿出包里的伞，撑开在我们头顶。路灯昏黄色，照在我们的脸上，我看见未来像月亮一样的白牙和红苹果一样的脸蛋。江风徐徐，温热腥臊，我想象中的外滩应该就是沙滩，大浪退去，贝壳闪闪；沙滩上有篝火，江面上有渔灯。未来说，你失望吗？

　　 我说，还好，我以为外滩还是原始的沙滩，我只是好奇自己的想象从哪里而来，使得眼前的现实反而像伪劣假冒。

　　 我们已没有了方向感，在外滩上走了一个来回，远处的地面灯火璀璨。月亮不见了，天空呈暗红色，江面上也很暗，像涌动着千百年来的墨水。

　　 我想起了一首诗，初中时候读的：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远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也看不见水，那水上只有海鸥。

　　 风掀起我们的衣角，细雨轻落在我们脸上。

　　 未来继续说：“那天的雨很奇怪，不像雨，倒像是满地的油，色拉油，透明的，吸附在油伞上、草尖上、马路上。我们下了外滩就横穿马路，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全被油滑走了，你跑得快，过了马路，站在路牙上等我。我撑着伞向你走去。突然，一辆车冲了过来，速度很快，像失控的电动玩具。我尖叫起来，强光使我的双眼眩晕，汽车也在竭力刹车，在地面上拉出刺耳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完好无损，汽车撞在了路牙上，你不见了。我和司机向路边找你，你躺在地上，身下都是血水。”

　　 我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太阳出来了，打在窗户前的那片地砖上。我先是看见未来伏在我身上啜泣。我问怎么了？为什么哭？我抬起胳膊给她擦眼泪，可我抬不了胳膊，一阵钻心疼痛。

　　 我问未来究竟是咋回事儿？我的周围全是白色，我的鼻腔里全是药水味儿。

　　 未来哇地哭出来，说，我以为你会死了，你出车祸了。

　　 我使劲地想，脑袋却疼得厉害。未来说，你别动，你伤得厉害，头上缝了19针。说完又哭起来。

　　 我说没关系，19是个好数字，一九，要酒。

　　 我向未来打了个“ok”的手势，告诉她没啥大不了的，我还活着。

　　 那个下午未来一直在哭，大白牙时而露在外面，时而隐藏起来。看不见它的时候，我就觉得世界暗淡无光；它露出来的时候，我会觉得世界真美好。

　　 我说，我的胳膊怎么抬不起了？

　　 未来便扒开我的满是血的衣服，她说，不得了了。然后就哭着去喊医生。

　　 我的左胳膊断了，从锁骨到乳房都是瘀血，紫黑色。然后我又被推到楼上拍X片，担架床在坡道上走着，我头被颠疼得厉害，有风在耳边呼呼叫，我感觉自己在飞，我的身体往上腾起，离开地面，飞向天空，我嘴里哼起迪克牛仔的歌：爬升，速度将我推向椅背，模糊的城市慢慢地飞出我的视线；呼吸，提醒我活着的证明，飞机正在抵抗地球，我正在抵抗你，远离地面，快接近三万英尺的距离，思念像粘着身体的引力，要飞向哪里？能飞向哪里？愚笨的问题，我浮在天空里，自由的很无力……

　　 我又昏过去了，再次醒来是在一个中年警察的叫唤中，他说，成功同志，成功同志，你醒醒。

　　 于是我便努力睁开了眼睛。他问，成功同志，感觉有没有问题？你行吗？有没有问题？

　　 我觉得这家伙跟我们力学老师一样操行，很不友好，总是刁钻地问我行不行，有没有问题。于是我挺了挺背，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没问题。

　　 那家伙说，没问题就到现场做个笔录。

　　 然后我又坐上那辆肇事车回到现场，车是宝马，后排座椅上血染一片。司机说，我这是新车，我真倒霉。

　　 未来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到现场，我一直蹲在地上，头昏昏沉沉。我开始想家，想爸爸妈妈，我想躺在他们怀里，或者躺在地上也行。未来在事故鉴定书上写了车祸经过，我作为当事人签了名。我看见未来写着：我们不该夜间出行，我们不该横穿马路，我们不该……。像检讨书。

　　 我太困了，支撑不住脑袋。未来咬着白牙嘤嘤地哭。我很难过，我一直觉得对于未来，我应该罩着她，她胆小怕事，她软弱怯懦。可现在我受伤了，我脸蹭破了，我胳膊断了，我武功废了，我连自己都管不了了。

　　 完成笔录后我和未来就坐火车回到学校。我姐说，你要是不断个胳膊缺条腿的，你的人生就不完整；你只有身体不完整了，你的人生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