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没有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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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因斯坦于 1905 年发表的那些论文意味着人类认识的那个世界已经作古,经典物理学大厦已被颠覆。然而,人类还没反应过来,对这些如此超前的发现,人们需要时间去认识、去适应。所以,在 1905 年,这几个超重量级的思想成果一起降临人间,居然没有引起任何轰动。
爱因斯坦知道,太革命的观念是不容易被老学究们接受的,更何况是拿给那些对他有怨气的老师看,所以他挑来挑去,在 6 篇论文里选了篇分量最轻的《分子大小的新测定法》,交给苏黎世大学,以此申请博士学位。爱因斯坦后来说,提交这份论文时,克莱纳教授嫌它太短,于是爱因斯坦又加了一句话,过关了。当然,这可能是一个玩笑。不管怎么说,这篇论文让他成了爱因斯坦博士。但博士头衔没让他实现当老师的理想,却使他在专利局的职称升了级——他被聘为二级技术员,工资也由 3500 法郎涨到了 4500 法郎。
这些惊天地泣鬼神的论文,虽然没有惊动绝大部分人类,但苍天有眼,它们引起了一个关键人物的注意:普朗克。
早在 1889 年,普朗克就接替了著名物理学家基尔霍夫的位置,成了柏林大学理论物理学教授,还兼任了新设的物理研究所所长。1892 年,普朗克被提升为正教授,成了德国顶尖大学的高级物理学家,到处都在请他兼职, 其中一个重要的兼职, 就是德国顶尖物理学杂志 《物理学纪事》(也有译为《物理年鉴》的)的理论物理顾问,也就是德国顶尖物理论坛的理论物理版斑竹。这个顾问可不是摆设,那是真干活、真起作用的,有权决定理论物理稿件的生杀去留,“删帖”“加精”“置顶”一闪念的事儿。
普朗克拿到《关于光的产生和转化的一个试探性观点》时,其实内心是拒绝的。因为 1900 年,他凑出一款无敌公式,化解了黑体辐射问题的危机,却发现能量必须一份一份地传播,才能得到这款公式,公式与观测符合得天衣无缝,却与美丽优雅的热力学以及麦克斯韦的电磁学理论不兼容,这让他忍无可忍。
他的解释是,能量本身不是一份一份的,这只是一个数学技巧。他给这个现象起了个名:量份,后来又改成“量子”。每当想起量子,普朗克的内心就很煎熬,其中的细节,我们在第四章再说。而现在,爱因斯坦的这篇论文说能量本身就是一份一份的, 所谓的光, 就是光量子 —直接无视以往的物理学基础。普朗克感觉这个步子迈得太大了,很扯淡。
然而,作为一名严谨的物理学家,他认真地看了论文,发现整篇论文基础扎实,逻辑严谨,数学优美,还顺手扯下了诡异的“光电效应”的面纱,简直太完美了!所以,虽然爱因斯坦的观点反叛、出格、颠覆,但普朗克还是很负责任地允许这篇论文发表了。
这是普朗克第一次注意到爱因斯坦。 小爱留给普朗克的第一印象是:这个愣头青很有才,但胆子太大,观点太偏激。直到普朗克接到《论动体的电动力学》 , 用普朗克的话说, 这篇论文 “立即引起了我极大的关注” 。
普朗克不光发表了这篇论文,还立即在柏林大学做了一场相对论讲演,不仅如此,他还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爱因斯坦。
1906 年,普朗克专门发了个“帖子”,力挺相对论。除此之外,他还给爱因斯坦写信交流,双方聊得都很开心,普朗克说,希望第二年能去伯尔尼,与爱因斯坦当面话聊。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这个愿望没能实现,于是普朗克派他得力的助手、与爱因斯坦同岁的劳厄(诺贝尔奖获得者)专程拜访。普朗克讲相对论,劳厄没听懂,这相当正常。那时相对论刚建立,全世界也没几个人懂,所以劳厄很乐意去伯尔尼,向爱因斯坦博士当面请教。
1907 年夏天,劳厄到了伯尔尼,想都没想就直奔伯尔尼大学,找爱因斯坦教授。因为在他的印象里,相对论的创建者一定是个作风严谨、风度翩翩的大学教授,但伯尔尼大学告诉他,爱因斯坦不在这里当教授,而是在伯尔尼专利局当技术员。
劳厄一听,见小爱的心情更迫切了,这个神奇的技术员究竟是什么样呢?他带着一脑袋的问号赶到了专利局,在走廊里碰到一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身穿格子衬衫,衣领半竖半躺,头发乱蓬蓬,唇上一撇不加修饰的小黑胡子, 在空荡荡的走廊里, 梦游般地飘来飘去。 劳厄左顾右盼,实在找不到别人了,只好拉住这位“潮人”问道:“犀利哥,爱因斯坦博士的办公室在哪儿?”
沉醉在思考中的犀利哥猛然被劳厄拉回残酷的现实,一时不太适应,嘴里念叨着“爱因斯坦”“办公室”,念叨了几遍才恍然大悟,天真的大眼睛流露出无边的歉意:“对不起,在下就是。”
劳厄一听,顿时石化,但很快就会意地一笑:相对论的创立者正该如此。
两个年轻人很聊得来。劳厄和普朗克老师一样,反对爱因斯坦认为辐射是量子的说法,认为它只是描述辐射的吸收和发射的一种方法。劳厄后来回忆那场谈话的细节:小爱递给劳厄一支雪茄,劳厄感觉太难闻了,就“不慎”把它丢到了河里。这次拜访,劳厄最关心的当然是相对论。
他后来写道:“在我们交谈的前两个小时,他就推翻了整个力学和电动力学。”劳厄已经被爱因斯坦和他的理论迷住了,完全不知道时间都去哪儿了,一谈就是几个小时。他们的终身友谊也由此拉开序幕,接下来的 4 年间,劳厄接连发了 8 个挺相对论的“帖子”。
不管普朗克、劳厄这些支持者怎么力挺,爱因斯坦仍然没一鸣惊人。
对爱因斯坦的职业感到不可思议的,不止劳厄一个,另一名来拜访爱因斯坦的青年物理学家在信里说:“我惊奇地得知,您一天必须在办公室坐满 8 个钟头。”
实际上,爱因斯坦比大家想象得要忙得多。除了每周上 6 天班,他还参加了弦乐四重奏组, 每周至少演奏一次, 在家还要带孩子, 除此之外,他还在和哈比希特兄弟一起搞机电研究,比方说 1908 年,他们就鼓捣出一款可以放大弱电流的实验设备,如果爱因斯坦的物理学成就得不到普遍认可,他很有可能成为一名工程师,发明一些东西,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后来的事实证明,的确有这个可能,据统计,爱因斯坦一生参与的发明不少于 45 项,至少在 6 个国家拥有专利。
当然,爱因斯坦并没有放弃他的理想: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1907 年,他向伯尔尼大学申请无俸讲师的职位,所谓无俸讲师,就是只讲课,不拿薪水。这是进入学术圈的第一步,很多学者都是这样开始的。
这也很合理,是骡子是马,你先拉出来遛遛,行就上,不行就下,学校既完成了人力资源的考核,又不用花钱试用观察,而申请者也乐意有这样一个展示的平台,一举多得。
爱因斯坦递交的申请上附上了他已经发表的 17 篇论文,包括现代物理学的两块基石:相对论、光量子论文。按照规矩,他应该专门再写一篇没发表过的论文,作为教职论文,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有“其他杰出贡献”的人,可以不写教职论文。
爱因斯坦虽然很勤快,但他不想为了应付求职,专门写一篇没什么实质意义的论文,他觉得自己交的论文够杰出了,所以他就没写教职论文。然而,在评委会中,只有一个教授认为小爱有“杰出贡献”,可以不写教职论文,其余教授全反对,你不写我就不同意用你。小爱觉得这件事很好笑,他当然不会写,于是学校也当然没让他通过。当老师的理想再一次破灭了。
其实,就生活来讲,在专利局当技术员并不比当老师差,但这不是爱因斯坦想要的。毕竟,在专利局搞理论物理,怎么说也是不务正业,虽然哈勒局长并不反对。
名正言顺地混迹于学术界,这才是爱因斯坦最想要的生活。有些人的梦想是金钱地位,但爱因斯坦不是,这绝不是“酸葡萄”式的虚伪,他对当个官儿之类的事儿毫无兴趣,他就是为物理而生的,上班就是搞物理,搞物理就是上班,这对他来讲就是最完美的人生。而实现这个目标的最好办法就是到一所大学当个理论物理学教授,所以他申请博士学位也好,申请无俸教师也好,都是奔着这个目标去来的。虽然都失败了,但他并不气馁,相反,他还会一直努力争取。
虽然暂未成功,但爱因斯坦的工作已经引起了普朗克、维恩等大腕儿的关注,互动还很频繁,蹿红、进圈子是迟早的事儿,然而,经过几番折腾以后,眼看就要成功了,爱因斯坦却突然不那么想去大学了,他对格罗斯曼说,想去当个中学老师,这样搞科研的条件更宽松。
小爱是个行动派,干了不一定说,但说了一定会干,正好他看见苏黎世某高中的招聘广告,要招一个“数学和画法几何教师”,他立即递交了申请,并声明买一送一:自己还能教物理。申请书附上了他所有的论文。 然而, 在 21 名选手中, 小爱连决赛都没入围, 在预赛就被淘汰出局。
照这个规律,申请当小学老师就更没希望了。所以小爱决定放下骄傲,吃吃回头草,写了一篇教职论文,这篇论文不是应景之作,它是光量子论文的进一步探讨,但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按规矩办事,好让评委会可以在不承认他有“杰出贡献”的情况下,合法地通过他的申请。1908 年夏天,他成功地站到了学术圈边缘,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无俸讲师,离混进圈子,只有一步之遥了。
但是,这份工作不仅没有增加爱因斯坦的收入,反而增加了他的负担 — 不仅要讲课,而且还没工资拿,显然很吃亏,但这是通往目标的唯一通道,至少目前是。所以,爱因斯坦在完成专利局的工作后,还要为上课操心,每周的周四、周六早 7 点,他都要去讲课。实际上,课能讲下去也是一种幸福。最初,小爱的课只有三个人捧场 — 贝索和他的两个同事。一直到当年的冬天,才来了一个新面孔 — 斯特恩。但到了第二年夏天,就只剩斯特恩同学了,这课已经没法上了。于是,小爱老师决定停课。几年后,当世界各种著名机构排队邀请爱因斯坦讲演,各种大厅、走廊挤得水泄不通的时候,斯特恩同学可以说,这家伙当年只为我一个人上课。
爱因斯坦大学毕业 9 年了,为现代物理奠基的工作也已经完成 4 年了,并且得到普朗克等业界大师赏识也已经两年多了,却连学术圈都混不进去,这件事说起来确实很奇葩,但真相已经浮出水面:他“遭到了联邦工学院教授们的冷遇”,这是爱因斯坦的一个“竞争对手”阿德勒说的。
这位阿德勒也算是爱因斯坦的贵人了,他是苏黎世大学物理教授克莱纳的助手。克莱纳是爱因斯坦的博导,也是他申请博士、无俸讲师的支持者,另外,克莱纳还一直四处游说,想要在苏黎世大学设一个理论物理学教职,后来,这个申请在 1908 年被批准,但这个教职设在他的手下,是个副教授职位。而在克莱纳心中有两个候选人:阿德勒和爱因斯坦。
阿德勒和爱因斯坦一样,是联邦工学院的老相识,这家伙喜欢搞政治,心思不在物理上。1908 年 6 月的一天,小爱一早就去找阿德勒,讨论谁去上岗。讨论的结果是,小爱更适合干这行。阿德勒为爱因斯坦鸣不平,认为联邦工学院的人对爱因斯坦不公,甚至“恶意诽谤”。的确,联邦工学院的韦伯等老师心眼小了点,学生逃课,可能情商也不够高,惹老师不高兴了,那你不让他留校,或者头两三年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也就可以了,但你一报复就是 9 年多,并且还没有收手的意思,这就太说不过去了。更何况有真本事的人,你压得了一时,压不了一世,何必呢!
于是,阿德勒在苏黎世大学宣称:“如果咱们大学能得到爱因斯坦,任命我就是荒谬的。”这就是宣布退出竞争了。于是,克莱纳只剩下一个候选人。作为一名很负责任的教授,克莱纳专门跑去伯尔尼,试听爱因斯坦的课。爱因斯坦没准备,一紧张,课上得不怎么样,于是克莱纳“发帖”评论:小爱老师只顾唱独角戏,当老师还差得远。
这一评论不要紧,搞得德国教育界差不多都知道小爱不适合当老师。
小爱对克莱纳很恼火,还写信谴责他口无遮拦。公平地讲,克莱纳的评价是客观的,那堂课上得确实不怎么样。但克莱纳是个真正的学者,他知道爱因斯坦是个人才 — 虽然没预料到爱因斯坦是个可以和牛顿比肩的大人物,后来,他又给了爱因斯坦一次机会,他给小爱写信说,你只要能展现出一定的教学能力,就可以来上班。
小爱回信说,这回我去苏黎世物理学会做一次“正式的讲演”。这次讲得很好,克莱纳满意了,表示小爱很快就可以上岗,然后克莱纳把他的推荐信交给了苏黎世大学,称小爱同志当属最重要的理论物理学家之一。
1909 年 3 月很快就到了,学校很正式地搞了一次秘密投票,共 11 票,其中赞成 10 票,弃权 1 票。爱因斯坦可以当教授了。然而,学校给这个职位的工资还不如当技术员高,你让其他教授怎么看?低人一等?所以爱因斯坦表示不去。于是,学校把工资提高到一个比较合理的程度,爱因斯坦这才向专利局辞了职,正式迈进了学术圈。这下再搞物理,就不是不务正业了。
以爱因斯坦的智商和能力 — 毕业 9 年多,为现代物理两大支柱理论奠基 5 年后,才勉强走进学术圈,可见情商有多重要!在人类社会,即使你创造了奇迹,没人承认,也不算奇迹,你必须有让人承认的平台、能力和运气才行。明珠只有闪现在人们欣赏的目光里时,它才是明珠,才具有明珠的价值。隐藏在深海的贝壳里,它只是一团硌肉的异物 — 就像人脚上的鸡眼,如果那颗明珠的运气不好,被掩埋在地下的岩浆吞没了,那对于人类来说,它就没有存在过。人类社会,没有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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