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微困惑地看着我，说道：“嗯，感觉很好。让我觉得自己充满力量，充满活力。我是一切的主管，周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我的决定。而且没有一整家广告公司在背后看着我，我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有时我甚至会买那些并不怎么喜欢的东西，就是为了享受那种玩弄售货员的感觉。当我真的很想要某件东西的时候，感觉就更好了。当我摸着它，看着它，把它穿在身上，我激动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购物能为我带来追捕猎物的刺激感。就像性爱，但比性爱还好，至少有些时候是这样。”她说着说着，出了神。她的脸上是一副远在天边的表情。这让我想起一个酗酒者描述自己第一次喝酒经历时的情形。

“这是一种持久的感觉吗？”我问。

“嗯，不，并不持久。回到家，把东西放进衣柜里，我就没感觉了。如果我穿上性感的新衣服给理查德看，他只关心我花了多少钱。事实上，我把很多买来的东西都退回去了，尽管这能让我得到解脱，但还是让人很尴尬。”

“是吗？”我说。

“是的，那些刺激的猎物总是很快就失去了光彩。”她说道。

我推测，布伦达一定把动辄数小时的空闲时间花在了购物和退货上，而这已经成为了一种有效的逃避心理问题的方法。很显然，布伦达把过去食物成瘾的毛病改成了现在的购物成瘾。术语“购买狂（oniomania）”形容的就是这种情况，该词由两个希腊语词根组成，其中onios的意思是“出售”，而mania的意思是“疯狂”。她把自己的冲动和强迫行为表现为依附在一个新的对象上——购物和退货。布伦达尚未意识到自己的成瘾对象已经转移了目标。治疗的下一步就是帮助她认识到这一点，并理解其中的规律。我不希望她再次逃跑、放弃治疗，但我必须搏一搏，给她施加一点压力。

“所以说，布伦达，你有没有发现一些规律？”我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

“嗯，你不再暴饮暴食了，但似乎你有了一个新爱好——过度购物。”我说。

她在座位上换了换姿势：“你在说什么？”

“你用一个新的成瘾癖好替换了旧的那个。”我试探着说道。

她看着我，怒火中烧：“你知道吗，你听上去就像那些电视剧里的心理医生。你不觉得你的理论有点太糊弄人吗，斯莫尔医生？我一听到这种心理学鬼话，就又想放弃治疗了。”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布伦达。”

“我不是购物狂，不管你怎么称呼吧。购物能让我放松，仅此而已。”她伸出手去够背包。我心想，到此为止了，她要离开了，不过，她并没有离开，而是取出了一个烟盒。“去你的禁止吸烟。”可是烟盒已经空了，于是，她沮丧地把烟盒揉成一团，塞回包中。接着，她找出了几块口香糖，开始“咬牙切齿”地大嚼起来。

她没有走，这让我松了口气，不过，她的自我防御姿态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布伦达已经承认，她之前放弃治疗的原因是我说的那些所谓的心理学鬼话，而不是因为她已经治愈了。也许这是一个好机会，能让我们获取一些进展。

“诚实地审视自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这对大家都一样。我想对你来说，布伦达，你可能很难承认自己在掌控事物方面出现了问题。这个问题体现在你生活中的许多方面——食物、衣服、工作以及人际关系。”

她似乎对我的话感到很好笑：“你真是知道怎么才能激怒我，对吧？”

“考虑一下我说的吧，这值得一试。你所说的促使你购物的理由就是一种掌控感，但这种感觉并不长久。不管我们给它取什么名字：购物狂也好，成瘾、强迫症也好。首要任务就是承认你自己身上有问题。”

她摇了摇头，走到床边。我继续道：“在你眼里，这种情况是在逐渐改善呢……还是越来越严重了呢？”

布伦达把口香糖吐出来，用纸巾包好，开始四下踱步：“我不知道……当然了，妈妈和理查德都不赞同我。确实有往那边发展的趋势。”

“以我的经验，人们通常不会处理自己的成瘾习惯，直到出现了严重的危机，他们才被迫开始正视问题。你希望等到那种地步吗，把理查德逼走、你自己身负巨债，甚至工作不保？”

布伦达停下了脚步，开口说道：“我当然不想了。我只不过是爱操心，而购物能让我放松罢了。但我承认，每次回到家之后，我都会感觉很糟糕，甚至无比懊悔。理查德特别讨厌我购物这一点。我想的是，反正他都让我因为购物的事这么难受了，那我还不如干脆去购物算了。好吧，关于该死的购物和理查德的反应，这就是我的看法。现在已经到了我不得不偷偷把购物袋拿进家门的地步。他觉得只要我不在工作，就是去购物了。你知道吗？也许事实就是这样。”她坐回了沙发，看上去一蹶不振，“我猜我这人已经是一团糟了。我需要帮助，斯莫尔医生。”

我感觉自己卸下了一个重担。布伦达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成瘾状态，并且主动寻求帮助。现在我们可以开始工作了。接下来的两周里，她参加了一个匿名负债者（Debtors Anonymous）十二步互助项目[1]。她告诉我，刚开始时，她觉得这些小组聚会很矫揉造作，但一段时间过后，和其他购物成瘾者的交谈让她感到自己获得了理解。小组中的其他成员都很能领会购物产生的兴奋感，以及接踵而至的羞耻感和退货带来的宽慰感。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与布伦达一样，有过其他的成瘾经历，譬如酒精和食物，后来才变成了购物。除去参加见面会和来我这里接受心理治疗，我还让她开始服用小剂量的抗抑郁药安非他酮，以改善心情，并缓解部分强迫行为。

大脑中负责加强酒精或药物依赖的神经环路同时还控制着强迫行为，目标可以是任何能够产生愉悦感的事物，包括物品、性、购物以及赌博。当某些因素触发了布伦达的购物冲动，她的大脑及其他器官会自动对那些诱人的包、鞋子和裙子的图像起反应——心率下降、大脑血管扩张，这些生理反应会使得她的注意力集中于渴望的对象。

真正的成瘾事物为人们布下了各种各样的甜蜜陷阱，而布伦达的购物爱好可谓一个不落——只需要回顾一次短时间内大买特买的愉快经历，你就能明白。这些愉悦感与大脑用以控制所有成瘾行为的化学物质变化相关，在其中起作用的是一种名叫多巴胺的神经递质。多巴胺是一种大脑信使，参与调控奖赏与惩罚的神经机制。成瘾患者强迫性地寻求、渴望并再现成瘾行为带来的无上的快乐。同时，多巴胺把信息传入大脑的愉悦中枢，结果导致即便已经无法领略到最初的快感，而且开始意识到副作用的存在，成瘾患者仍旧渴望不断地重复这些行为。就和其他成瘾习惯占据上风的过程一样，大脑中负责决策和判断的前额叶脑区逐渐失去了掌控大权。我的治疗目的就是赋予布伦达足够清醒和理智，从而抑制住多巴胺愉悦中枢的活动。

随着布伦达的治疗不断进行，我们深入挖掘出了更多在生活中对她造成焦虑并触发购物冲动的压力源。同时，她逐渐认清了自己有多么渴望来自母亲的褒赏以及理查德的认同。布伦达坚持参加她的十二步项目，她的症状得以改善，甚至戒掉了吸烟的恶习。我想安非他酮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我还是不清楚，布伦达究竟为何发展出了这么极端的购物沉迷现象。许多女人热爱购物。我知道琪琪肯定喜欢，连我们那尚未进入青春期的小女儿也开始了这项爱好。但她们并不会超出自己的支付能力，而且通常只在需要时才去把东西买回来。她们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感受到了布伦达形容的快感和失落，但她们并没有上瘾——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

[1]?一个帮助成员处理金钱问题或债务问题的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