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风（4）

然后他跪爬到坑边，将她缓缓放进黑红色的土壤里，就要将他们永远分隔。

坐在坑前望着妻子瘦骨嶙峋的脸，萨缪尔通红的眼一直睁着，痴痴地看，最后一捧土，怎么也捧不起来。

KDA抱着昏迷的艾丽可转身走开。此时此刻，萨缪尔的世界，不需要第三个人存在。

KDA指尖的气流热敷着艾丽可苍白的脸，直到渐渐有了血色。她的头依旧昏沉，视线也模糊，昏迷中喊着妈妈。

KDA不知该说些什么。

“妈妈……妈妈已经……”醒来的艾丽可忧伤的蓝瞳盯着KDA的脸，声音细得无法辨认，两行泪流个不停。她只能咬着嘴唇抽泣，紧紧按抚自己剧痛得要裂开的胸口，好一会儿才哭出声来，放声大哭。KDA带她回到伐木车驾驶席坐下，一言不发。

经历了无法承受的苦，他们还要向前继续走下去吗？

萨缪尔把自己的枪从老鼠身上拔下，拾起弯刀，拭净上面的血，一一插在曼伊坟前，寂跪许久。太阳渐渐西斜，从正午到傍晚，直到他跪转过来，穿上外套一步步挪向伐木车。衣血结块，满目苍凉，如孤魂野鬼。

“凯文，找到……了吗？”那声音像是从破纸窗户里漏出的风。

KDA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电路板递过去。萨缪尔默默地接下，挣扎着爬上驾驶台，一声不吭地换装，指上的血泥已干，点点沾染在那些机构上，又脱落下去。

曼伊的坟墓在这片荒地上，终会被风沙磨平吧，还有那代表萨缪尔的两样物件。艾丽可看着隆起的土包，什么都明白了。从今天起，她成为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像千千万万活在这世上的孤儿一样……她一声不吭，泪水从红肿的眼圈静静滑落，没有再抽泣。

KDA想说点什么，却组织不起语言。

修理完毕，巨大的车轮在荒草上重新滚动，小石块颠簸着三个人。驾驶席上的萨缪尔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从口袋里掏出个物件，转手递向车斗中的女儿。艾丽可看到爸爸血肉模糊的拳头，心痛地用小手盖在上面。大手把物品交给小手后就抽了回去。“没有脸见自己的女儿”，他或许是这么想的吧！

艾丽可打开五指认真地看着，那是母亲的镀铜吊坠，上面阳刻着一对翱翔的翅膀，打开后，有一张发黄的、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着盛装，虽苍白清瘦，却神采奕奕地笑着。艾丽可噙着泪把它紧捧在心口，又褪下连衣帽，低头把吊坠挂在自己脖子上，站起身，从后面用沾染血泥的小手贴住父亲宽厚而苍老的脸颊，才发觉掌心下的脸早已湿润。

***

蒙古民族有着悠久的游牧历史，攻守兼备的铁骑，横扫过整个欧亚大陆，把疆土从北极拓展到地中海。然而历史总在轮转，后来的元帝国因固守古老的游牧生活方式，加之奴隶制统治的残暴、其他文明的同化，他们便从霸主的名单中消失。无论盛颓，马在他们的生活中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那不仅仅是“坐骑”和“劳动工具”，对这种大自然孕育而生的奔驰生命，他们有着发自内心的热爱、敬重，甚至崇拜。进入后现代社会，西方文明强行侵入带来的发达机械代替了它们。蒙古民族被迫开始发展自己的工业以抗衡市场入侵，渐渐有了一定的积累。

载具设计成马，是他们独有的创意。

太阳西偏压地，光能不足，伐木车自动减缓了行进速度。远方的地平线上隐约有股烟尘自东向西在绵延，那是蒙古人引以为傲、世界独具的运输机械“奔铁马”。它有宽的背脊，钢的身躯，坚实的合金腿脚，小沟谷一跃而过，攀山越岭也不在话下。这种机械的地形定位机能很发达，AI程序却很简单。

“萨缪尔先生，我发现个好东西。”KDA盯着那股烟尘细看。

“奔铁马？……你要……做什么？”那声音像风沙在撕裂糙石头。

“我想捕获它。”

萨缪尔摇摇头，眼神依然背着艾丽可。KDA没有回答，跳下车，穿过风浪径直跑向那股烟尘，一跃而起，拔出钛合金刀在空中旋转着冲向了奔铁马的后背。刀尖直刺入马颈，KDA的双脚稳稳落在“鞍”的位置上。马开始加速、跳跃、甩屁股，他急忙坐下，用双腿夹紧暗红色的锰钢合金马身，左手拔出刀刃，右手五指朝马后颈的裂口插下、撕扯。奔铁马开始发疯似的乱跳，想把他从后背甩下去，场景就像19世纪的西班牙人斗牛。

而KDA不只是力量超乎想象。

他撕开马颈覆盖的装甲板，丢在身后的荒地上，露出里面闪着蓝光的电路。他稍微看了一下，就熟练地扯断几根线，疾驰跳跃的奔马瞬时停止下来，前腿屈弯冲扑在地，四肢抽动。KDA一个地滚翻卸掉撞击的力道，慢慢走回，撕开马首外皮，越过重重叠叠的机构，捏碎一块手掌大小的芯片，抽动消失了。

萨缪尔的车刚好停在KDA面前。

“萨缪尔先生，我想……”他指了指伐木车和身旁的金属马，“把它们合到一起。”

“为什么？”

“奔铁马的腿以后用得上。”

“可谁有这个技术……什么工具都没有……”

“我试试！”

KDA用手握住一条马腿的十字螺钉，生生拧开。倘没有绝大的指力，握着光滑面扭动是绝不可能的。萨缪尔蹒跚地挪到车下，找块空地坐着看，双目无神。艾丽可蹲靠在包裹边，双手环抱着膝，脸埋着不说话。

萨缪尔的眼神从混沌渐渐变得惊奇，他看到KDA出色地肢解了奔马的基本结构，又拆散伐木车那些巨大的零件，把碳基的大功率太阳能电池板拼接在奔铁马身上，又将两个状态相对完好的车轮装在马身上。太阳向地平线坠落下去，改造还在进行着，KDA右指的高温气流充当了焊枪的角色。

“奔铁马有自己的能源炉，这下就有两个动力，可惜它自己的燃料剩得太少。”KDA说。

“……摩托车？”萨缪尔如梦初醒。

KDA把包裹放到车身两侧的盛物框里，把艾丽可抱上中座，又走过来帮助萨缪尔。

“凯文……你真是天才，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智能机器人……你能够高效地学习和分析事物，力量与速度……还有……懂人的情感……”

KDA没有说话，安顿好父女后翻身坐上摩托车的前位，弓身握住手柄，发动了系统。

“谢谢你那时走开，让我和……和曼伊能独处一会儿……”萨缪尔心中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他怕让坐在前面的女儿听到。艾丽可一直低着头，她并不怨恨自己的父亲，只是对命运感到痛苦。她想妈妈。

巨大的车轮急速转动，深红的锰铁摩托在荒原上扬起一股烟尘，奔驰而去。黄昏的地平线上绵延着拉长的影，仿佛要和彼岸的夜幕接壤似的。每个人都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遥望，空荡荡的苍穹不见一只飞鸟，西空处绯云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