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坐下来安静地抚触扬州古琴的时候，我能够感受到那些凝固着的乐律从我的指尖开始复苏。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精致而琐碎的华美，如同扬花般一点一点地飘散出汹涌的寂寞。我抬起头，然后看到了幻蝶流畅而妖曳的舞姿，在空旷的阁楼上涅槃起舞。

　　我的名字叫落蝶，从小在蝶苑中长大。我的家族庞大但是诡异，因为我出生在一个歌舞世家。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可我从不感到寂寞，因为我有这辈子我最爱最心疼的人陪在身边——我的妹妹幻蝶。

　　幻蝶是整个蝶苑的金字招牌，舞技完美到无懈可击。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练习那些流畅而华丽的舞姿，每次都练到很晚，每当我看到那些琐碎的星光散落在她黑色的长袍上时我都会感到深深的难过。幻蝶曾经告诉过我，她说她一直都记得小时候我教她的第一首词。幻蝶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犀利的光线，一瞬间让我失明。那年我十岁，幻蝶八岁，我教她唱：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蝶苑是整个江南最大的歌舞坊，华丽，可是肃杀。这里每天都会有无数的看客，或王公贵族，或普通百姓，或杀手，或小贩。在这里，一掷千金被那些人认为是无足轻重的事情，简单到只需要他们动一根手指。可是幻蝶对这些人从来都不屑一顾，那些俗腻的人，一个手势便可让他们一败涂地。

　　幻蝶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我提起一个人，她一遍一遍地对我讲那个人的容貌，目若朗星，眉角斜飞入鬓，白色的长袍凌乱地飞扬在风里面，如同展翅翱翔的凤凰。很多时候我都是看着她那样安静地对着我讲话，一直讲一直讲，直到心里面的难过如同潮水般汹涌着漫过头顶。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抱着她然后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幻蝶、幻蝶、幻蝶……

　　幻蝶曾经问过我，她说姐你知不知道咫之梦？

　　我说知道，就是那个杀手云集的地方，沧海桑田，可是繁华依旧。

　　幻蝶看着我，眼睛里面开始涌出大片温暖的潮湿：我一直都想去那里，可是一直都不敢去，姐，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你一个人一定要好好过。幻蝶说完这句话然后就走开了，我看着她的背影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看到幻蝶一个人坐在屋顶上，白色的月光如同华丽的帷帐般一泻千里，那些古老的怨曲一点一点地从楼阁里面升起来，然后我听到幻蝶开始唱那首我教她的词：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幻蝶对我提起的那个男子原来是个杀手，他的名字叫樱羿。那天以后幻蝶每天晚上都会坐在屋顶上，每次都会坐到很晚，我能够感受到那些流转的忧伤一点一点地凝固在她的眉角上，所以每天我都会陪她坐到很晚，因为，你就是我全部的天下！

　　你就是我，全部的，天下！

　　在整个蝶苑的后面有一座很大的枫林，在那里一年四季都落满了红色的枫叶，鲜艳如同烈火。我总是喜欢坐在那里一边抚琴一边看着无数的飞鸟在我旁边起起落落，然后在翅膀拍打枫叶的声音里面一点一点地沉沦下去。我曾经对幻蝶讲过，我说幻蝶你要记着，等到有一天我死掉之后，你一定要把我葬在这里。我记得当时幻蝶一直在对着我笑，可是一句话都不讲，那些红色的枫叶映在她黑色的瞳仁里面最终幻化成一片涌动的潮水。

　　很久以后幻蝶告诉我，她说姐，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你怎么可以死在我的前面。我看着幻蝶倾国倾城的面容，这个桀傲的女子，我这辈子最心疼的人，我想我会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给你想要的幸福。

　　几天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整个蝶苑都陷入了恐慌。那天晚上整个蝶苑的上空飞满了黑色的灵鹭，那些攒动的雾气一点一点地凝聚着汹涌的空洞。我坐在墨色的纱帐中弹奏《十弦》，那是一首很古老的乐曲，很古老，可是很华丽。幻蝶在大厅的中央舒展身形，如同一只迷幻的彩蝶。整个蝶苑的光线很是暧昧。一曲未毕，一个身着华丽的男子站起来，在他的身边，有很多佩着剑的侍卫。我继续拨动琴弦，那些华丽的乐章如同流水般飘散开来，我知道那个男人要做什么，同样的事情在蝶苑中发生过很多次，可是每次都被轻易地抹平了，那些不自量力的人，以为握着大把的金钱便可以得到任何东西，可是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些守护着信仰的人是经过了怎样惨烈地对决才得以生存下来。我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男人向幻蝶走了过去。

　　《十弦》逐渐进入了高潮，乐律变得愈来愈迅捷，时空仿佛扭曲了般，所有的画面都突然沉淀下来，只剩下那个男人诡异的笑容。一枚花瓣缓慢地飘落下来，着地的瞬间忽然溅起一片涟漪。一根琴弦在此时突然绷断，琴声戛然而止，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下来。我知道，渫花终于要出现了。

　　渫花是整个蝶苑的主人，我听看护乐器的婆婆说他曾是个绝顶的杀手，在他最辉煌的时候他却丢下了自己登峰造极的杀手地位然后一个人来到这里开了这家歌舞坊。以前我一直都没有见过他，可我不知道今天晚上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当我转过头寻找幻蝶的时候我忽然就愣住了，因为我看到幻蝶对着一个人然后讲了一句话。那句话只有一个字，她说：羿。

　　我终于见到了樱羿，那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男子，真的拥有着精致到近乎完美的五官，漂亮得不食人间烟火。他站在那里，背着一把长剑，冷漠，可是孤寂。那个衣着华丽的男人站在那里好久都没有动，我仔细看他的脸的时候才发现那个笑容已经僵死在他的脸上了，我不知道究竟是谁杀死了他，樱羿，或者渫花。

　　我曾经好多次想象过渫花的面容，那样一个成名已久的杀手，应该有着满脸的粗犷，或是沧桑。可当我真正见到他的时候我却以为自己见到了另一个樱羿，一样的星目剑眉，一样的桀骜不驯，只是一袭黑色的长袍使他看起来更加冷漠而已。大厅中开始飘散出大片火红色的枫叶，时间在一瞬间凝固，所有的所有全都静止如同画面，他们两个就那样站着，从黎明到黄昏，从日升到月沉，那些曾经的碎片一点一点地从指尖开始复苏，只留下仓皇的寂寞的过往和卓绝的生命的轮回。

　　我挑起竹帘轻轻地走过去抱住了幻蝶，我能够感受到她内心的恐慌和无助。那天晚上他们最终还是动手了，两个人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招式，迅捷而短促，一招毙命。我已经忘记了那是一场怎样惨烈的对决，我只记得当最后樱羿的长剑逼近渫花的胸膛的时候渫花突然丢掉了那把他依赖了很多年的剑，然后便是金属与肌肉磨擦而发出的钝重的声音。我看到樱羿的脸因为惊异而变得扭曲起来。我不知道渫花为什么会那样做，因为那个时候他完全可以避开或者挡掉那一剑，可是当我看着笑容在渫花的脸上逐渐弥漫开来的时候我忽然觉得释然了。渫花在临死的时候对樱羿讲了一句话，他说樱羿你要记着，你是第一个并且是唯一一个…让我…输掉的人…

　　渫花死的那天晚上空气中到处都飘散着粉色的樱花瓣，那些美丽的可是残忍的花瓣一点一点地覆盖了渫花的身体。樱羿在离开的时候转过脸对着我笑，笑容甜美可是桀敖，他对我讲：落蝶，我已经爱上了你，你呢？你什么时候才能爱上我？

　　我一直都不明白樱羿为什么要杀掉渫花，我更不明白渫花为什么要那样放任自己，直到很久以后幻蝶告诉我那是因为渫花爱上了自己，而幻蝶一直以来都爱着樱羿。幻蝶对我讲这些话的时候我看到她脸上冷漠的表情，那一瞬间悲伤忽然如同逆流的潮水汹涌而至，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幻蝶有一天会对我讲出那样的话，她说姐，我很爱你，很爱很爱，可是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我输掉的人。

　　那天晚上我离开了蝶苑，离开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离开的时候我带上了我的扬州古琴，我不知道除了这把古琴之外我还可以依靠什么，我已经失去了幻蝶，除了这把古琴，我一无所有。临走之前我去了一次枫林，那里已经开始疯狂地向下掉叶子，惨烈并且残忍，如同曲末凌乱而琐碎的韵律。我站在纷纷扬扬的落叶旁边，忽然就泪流满面。

　　离开蝶苑以后每天都要走很多的路，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是想逃离蝶苑，逃离整个江南。那天晚上我住在一座木制的客栈里，我总是很喜欢木制的客栈，干净并且温暖。我抱着自己的琴坐在客栈的屋顶上一遍遍地弹奏那些古老的乐曲，然后看着空旷的苍穹被那些星光一点一点地划下残忍的伤口。那天夜里我做了很多梦，梦里面是无边无际的潮水，天空中不断有黑色的雾气开始疯狂地涌动，然后消失殆尽，然后我看到幻蝶的脸出现在苍穹之上，我一遍遍地喊幻蝶的名字，可是回答我的只有自己寂寞的声音。当我挣扎着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看到月光透过天窗散落在地板上，那一瞬间寂寞忽然就侵袭了我的身体，我抱着自己的膝盖轻轻地说：幻蝶，你还好吗，我很想你……

　　直到很久以后当我再次回想那个梦境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和梦中一样，茫然四顾，可是找不到任何方向。现在我在大漠，那个有着漫天黄沙的地方，那个有着孤独的飞鸟的地方。这里依然充满了世俗的香腻，依然有为了几块银元而大打出手的小贩，依然有为了生存而陪陌生人睡觉的女人。在这里，每天都会有无数柔软的沙子落满整个客栈，每天都会有无数沉默的刀客匆匆地赶来，又匆匆地离去。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听到自己的血液在皮肤下面发出哗哗涌动的声音，细小，可是有力。

　　我所在的小镇很宁静，每天我都要走很长的路然后到小镇的另一头演奏用以维持我的生活，很多时候我都是背着自己的古琴然后走在青色的石板路上，只是偶尔，当我抬起头看到远处的沙漠上幻蝶的脸如同飘渺的蜃楼般若隐若现时我都会停下来，那一瞬间心脏仿佛被锐利的金属撞击过，那些记忆中的碎片全都如同扬花般缓慢地飘落，空余下更加庞大的寂寞。

　　那天晚上当我回到客栈的时候我忽然就愣住了，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是不是，因为我看到了樱羿，他站在大厅的中央冲着我笑，笑容桀敖可是气宇轩昂。大厅里面忽然就灌满了风，樱羿站在风里面对着我讲话，声音游离而飘渺，他问我：落蝶，你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