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一个很俗的开场，那年我十八。高考之后悠哉的暑假被爸妈轰出门去打工，整日坐在游泳馆的阳伞下守着可怜的小冷饮摊，从早上打着哈欠到晚上十点钟游泳馆夜场关门。游泳馆里很多小孩子报了暑期班学游泳，整日到我这里点名报道似的买雪糕都逐渐熟识，和偷懒的小学生们插科打诨让工作显得不那么无聊。
　　
　　但夏夜总是很难熬。小孩子们黄昏训练结束换好衣服，顶着被水浸泡的柔软的小脸和我摆手说再见，游泳馆内大部分人也都在这个时候用毛巾裹着脖子慵懒地走出馆门，去赴形形色色的晚宴。我坐在阳伞下的白色沙滩椅上，眯着眼睛环视四周，突然会被一种腾起的矫情感情淹没，四肢发软，骨髓流动。噢，夏日的寂寞。
　　
　　夏天最热的那段时间晚饭后还坚持来游泳的人非常少，但老板娘一定要求坚守岗位直到最后。我把沙滩椅转移到冰箱旁边，把玻璃层推开一个小缝让手钻进去，等一会儿手冻得冰冰凉凉再抽出来贴在脸上脖子上降温。
　　
　　他，就在那个时间出现。个子高高的，不胖不瘦，头发不长不短，穿着白色的T恤和大裤衩，肩上吊着一个黑色的挎包，顺着游泳馆周边的路灯不快不慢的走过来，迎着冷饮摊。我没有戴眼镜，看不清他的眼神在哪里，他好像就是嗖一下转了个弯，就消失在游泳馆亮堂堂的玻璃大门之后了。在馆内管理员吹了散场的哨子之后，才见他湿漉漉的出来，轻快的短发被潮湿的随意顶在头顶，肩膀的衣服被水珠打湿了一大片。他走到第一个路灯下的时候我看清他被白色灯光照亮的侧脸，习惯似地抿着嘴，随时准备微笑的样子。
　　
　　他头也不回的顺着游泳馆周边的路灯不紧不慢地走远。对，他也没什么回头的理由。他身后除了百无聊赖驻守在冷饮摊前的我，其他什么也没有。
　　
　　他第二次晚上一个人来游泳的时候，是同样的装扮同样的姿态同样的神情。他就这样一言不发的推门进去了，让我恍若有种时空穿梭到昨晚的感觉。和老板娘打了招呼，我偷偷进了游泳馆，光着脚站在泳池边四处张望。夜晚的泳池很冷清，仅有的几个人都在深水池中埋头游着泳。我没有找到他，转身打算出去，一扭头发现刚刚换好衣服的他就站在我身边。我来不及调整表情直接愣住在原地，他冲我笑了一下，戴上泳镜就跃到了水里。
　　
　　站在岸边的我被他下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脚踝，然后，毫无征兆的尴尬起来。我只是能感觉到脸上的温度瞬间速度升高。我不敢再看他，只好抱着手肘快步走出游泳馆。
　　
　　那天我盯着表等下班。九点四十六，馆内的哨声到第三响的时候，他一手揉着潮湿凌乱的头发一手拎着挎包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决定左转走到冷饮摊前，看着我笑起来。
　　
　　我坐在沙滩椅上仰头看着他，那明明是一瞬间的注视，我却竟然有种无法承受的漫长。他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单眼皮，鼻子非常好看，嘴角还是习惯性的抿起来的，发梢上的水珠滴落，顺着脸颊滑到耳垂，晶晶亮的。
　　
　　“一瓶冰可乐。”他说。
　　
　　我从冰柜中取出可乐递给他，他把刚好的硬币叮叮当当的放在零钱盒中。“谢谢。”他说，然后提着可乐转身走向回家的方向。看着他的背影，我有点梦游似地和老板娘说我要下班了，然后抓起背包顺着他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快走两步就赶上了他的速度。我脚步放慢、放轻，跟在他身后，垂着眼睛看着他的影子在路灯下长了又短，不知道这样的跟随有什么意义，一边看着，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一会儿要倒几路车回家。
　　
　　“嗨？”
　　
　　在走过一个转角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了跟在他身后的我。
　　
　　“下班了呀，你也走这边回家吗？去搭5路车？”他放慢了脚步，走在我身边，微微低下头看我。
　　
　　“对啊，对啊！”我完全不知道五路车到哪里，只好随便答应下来。
　　
　　“那以后可以一起回家了啊。好巧啊哈哈。”他自顾自地笑起来。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只好随着他的笑声一起笑着。他突然停住，表情很认真地看着我问：“你在笑什么？”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迎着我的目光两秒钟，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好有意思，”他用侧脸对着我，用我看不清的表情带着笑意说，“在想什么？”
　　
　　我垂着头看他在我身侧摆动的右手。湿润的手指，指甲是温柔的粉红色。在泳池里浸泡了两个多小时，捏起来应该还会有凉凉的触感吧。在想什么？我被他的问题问的有点慌乱，还没想出回答，突然被他捏住了手腕，向着他的方向轻轻一拉。
　　
　　“看路！”他的声音突然亲切起来，呼吸就在耳朵旁边。抬起头才看到在我两步远的前方有一个无盖的井，被人用粉笔夸张的描了边缘起到警示作用。
　　
　　回过神他已经收回了手。他把刚刚捏住我手腕的右手在衣角上蹭了蹭，有些许的水痕。然后有些惊异的看着我：“你的手好冰！”
　　
　　刚才一直左手放在冰箱里做人体冰块，手上全是遇到热空气凝结的水珠，还冰冰凉凉的。一时不知道要怎样解释这么多，只好含糊地和他说：“我就是这样的啊，夏天手也会很凉。”
　　
　　他很当真，说：“你体虚喔，还出了这么多汗！”
　　
　　我支支吾吾地应着。眼看已经走到车站了，我像模像样地看了一会儿站牌发现没有我熟悉的地方，只好和他撒谎说我有东西忘记在冷饮摊，要赶紧回去拿。他和我摆摆手说明天见，看着我向远方走过去。我再回头发现他还没移开目光。心里突然动了一下，跑回去问他的名字。他从挎包里抽出一根笔，捏起我的手腕把手掌放在他T恤的边缘蹭了蹭，然后在依旧潮湿手心写下一个大大的“陈”字。
　　
　　然后他指着我工作服上的挂着的工作牌，大声笑着说：“张怡铃，再见！”
　　
　　【我，什么，你。】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密度时浓时稀的速度时快时慢，没什么规律似地随意流动着。高三的时候时间就像被污水挤满的河道，粘稠的流淌，慢到下一秒都无法期待，慢到仿佛一节数学课都没有尽头。那时候每天最幸福就是在日历上划下红色的小叉，计算着这一天终于可以度过。好像暑假到来之后夏天才真正开始，叽喳的麻雀和嘶鸣的蝉都有了夏天热闹温暖的属性，不再是烦人的噪音。
　　
　　现在又觉得，好像遇见他之后夏天才有了真正的开始。晴天就躲在阳伞下看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的就像小学课本里学到的幸福的开始。阴天就眯着眼睛看天上大朵大朵氤氲的云彩，然后等大雨倾盆，声音好清脆空气好清新。
　　
　　游泳课休息时间偷偷溜出来到我这里来买雪糕的小男孩问我，姐姐，你最近为什么很开心，你看到奥特曼的大结局了吗。我说我好像是有很开心呀，不过我没有看到大结局。小男孩说那你没有看到大结局怎么还能这么开心，我说因为姐姐会看到比大结局更好看的东西呀。小男孩撇撇嘴想要反驳我，被出来揪他回去的教练吼了一嗓子，来不及说话就匆忙跑了回去。
　　
　　什么能比什么更美丽？我觉得他是漂亮的，比过奥特曼的大结局，比过蛋糕上五颜六色的奶油雪糕，比过吸引人的偶像剧，比过普罗旺斯的大片薰衣草……好多心情无以名状。有人说爱是好多蝴蝶在肚子里飞，有一只飞到了心里。看到他第一眼会觉得眼前一亮，不知他在别人眼里，是否也有在我眼里这种奇异的感觉，他是一束耀眼的光芒。第一次看到他对我笑，感觉我的心在动，胸口里的那颗心凭空生出了两只翅膀，突然学会了飞。
　　
　　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他，想到他就很开心。
　　
　　为什么？
　　
　　不言而喻。
　　
　　那天之后的好几个晚上他都没有来游泳。天一暗我就习惯性地支起脑袋望着路灯的那边，这样那个摇摇晃晃走过来的身影出现时我就能立刻发现。可他仍旧没有出现。
　　
　　那天阿望来陪我。我盘着腿坐在沙滩椅上，有人来买东西就摇晃着站起来拿东西收钱，最后还不忘探着头向路灯那边看一下。阿望坐在冷饮摊前面的小马扎上，和驻足的人们大声说笑搭讪，顾不得搭理我。
　　
　　阿望是个神奇的女生。她的样子看起来很是不一样，相处起来却总让人觉得格外柔软舒服。她细胳膊细腿的，五官就像南方的小姑娘一样小巧精致，皮肤又白，明明是小女生娇气的样子，却剪了很短的头发，拿宽大的T恤当裙子穿，露出两条白又细的大腿，衣服晃晃荡荡的显不出曲线。
　　
　　阿望之前和女生在一起。她喜欢长卷发长睫毛大眼睛说话嗲声嗲气的女生，我却总觉得她们站在一起拉着手，就像广告彩页上的美丽姐妹花，没有谁比谁更强势。就算阿望的头发再短，她看起来细细瘦瘦的样子也总是让人想保护，像禁不起风雨的小嫩芽一样。
　　
　　阿望很擅长和人交流，她喜欢张大嘴巴大声地笑，眼睛眯成月牙的形状，荡漾成水盯着你看。她讲的笑话把老板娘哄得很开心，老板娘一直说要把她挖过来和我一起看冷饮摊。老板娘笑眯眯地望着她和别人插科打诨一边拍大腿一边大笑的背影，很是满意的样子。
　　
　　那天天还没完全暗，他就来了。那时候我正翘着腿坐在阿望旁边听她和刚下游泳课的小孩斗嘴，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有人用指关节敲了敲我的头，我用手打掉那只手，抬起头一看，忍不住啊了一声。
　　
　　阿望也抬起头来看他。他笑着说：“嗨。”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阿望很自然的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冲他夸张的摆手：“嗨嗨嗨！”
　　
　　他对阿望笑了一下，然后看着我说：“我有朋友和我一起过来，让她们和你待一会儿，游完泳咱们再一起坐车回家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