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没有人真正看过一朵花。——乔治亚·奥基夫 住在海淀区时,最常去的是北京动物园和香山植物园。 迷恋动物园,因为它帮我确认了一件事,它反复地、一遍遍向我证实:生命是丰富的,物种是多样的……否则,我真怀疑世上只剩下人了。 逛香山,则为消焦灼、蓄元气,更为避世。躲开车声鼎沸的聒噪、高楼大厦的逼视,远离骨骼与骨骼的撞击、欲望与欲望的火并、粗口与粗口的对骂……草木乃最安静、最富美德的生物,也是肉体最伟大的保姆:献花容以悦目、果茎以充腹、氧气以呼吸、林荫以蔽日,还承接人之垃圾和秽物……没有草木,我们真是一秒也活不成。 香山植物园最大的魅力是阔,阔得足以让人忽略其败笔——院墙和门票。除山风浩荡、野趣丰饶、地气充沛,它还有个好处——人寡。 人寡,则幽,则清,则定。不过,颇为尴尬的是,面对妖娆的花木,我竟无法叫出她们的名字。成千上万的她们,我所识者寥寥。爱慕,却不知称呼;惊艳,却无从指认。甚至无法转述她们的美,炫耀我的眼福。 其实何止我,翻翻书报,“一朵不知名的小花”“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懒汉比喻和无知之说比比皆是。曾见一位母亲带儿子在园子里玩,童声一连串地问“妈妈,这叫什么”,我清楚地听见萱草被说成了马兰、蜀葵被说成了木槿、鸢尾被说成了百合、茑萝被说成了牵牛,其他我也说不出了……末了,年轻的母亲被逼得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嗫嚅不清了。 我把此事告诉一位朋友,并大发感慨:现代人熟记的人名多不胜举,尤其是演艺明星的名字,所识草木却少得可怜至极,真是奇怪!过了几天,收到朋友的赠书——《野花图鉴》。还有一条短信:“每次看到‘全草入药’几个字,我都肃然起敬!”果然,翻开该书,几乎每条注释中,皆见“全草入药”四字。 草木深深,福佑其中;花果累累,生之有养。我想,若有一日,自己被发配荒野,携一卷《本草纲目》,也就能活下去、芥命无忧了。若再奢侈一点,容我多带一本书,该是什么呢?无疑是《诗经》了。 在我眼中,《诗经》乃性灵之书、自然之书、童话之书,更是照亮精神之书。我想,从古到今,即使只有这么薄薄一册,华夏文化也堪称灿烂。后人若能承先民衣钵、循童年心性,文明又何尝堕落至此?扔掉《诗经》,遗弃它的纯真精神,背叛它的诗意逻辑和生存美学,乃悲剧之始。 《诗经》伟大在哪儿呢?夫子看得透:“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思无邪”,即纯洁、烂漫,即清澈、雅正。最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是我极欣赏的一句话,也是酷爱《诗经》的一大理由。 它确是一部生物百科全书。陆玑著《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对《诗经》里的物类作了详解,计草本80种、木本34种、鸟类23种、兽类9种、鱼类10种、虫类18种,共计动植物174种。而据台湾学者潘富俊统计,《诗经》藏有草木160种,比陆玑统计的多出许多。 张爱玲读《诗经》,很为里面的情爱男女“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而欢欣,兴奋得脸通红。胡兰成则解释:“直见性命,所以无隔。”不愧为情事大师,一语道破。 《诗经》里的美丽欢爱,正因人之心性和大自然息息相通,人之情思和旷野一样率真、赤裸。天光明澈,心静如水,无泥沙拖累,无城府之深,故彼此认出、相互照见即简易得多、笔直得多,哪像今人这般诡秘周折? 什么叫“天地作合”?《诗经》里慢慢找。懂得天地,方懂男女。 最后,我想对孩子说一句:多闻草木少识人。这年头,名人的繁殖速度比细菌还快,都急疯了。草木润性,浮尘乱心。在这个信息爆炸和绿色稀缺的年代,即便“少识”,业已识多;即便“多闻”,已然寡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