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从“鲁镇”到“霞村”
时间:2010-07-25 02:01
来源:《读者》(原创版)供稿
作者:裴广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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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的《祝福》似乎有问题。 学生问:为什么鲁四老爷等人会认为祥林嫂不干净? 因为她再嫁了,失去了贞洁。 可她是被迫的,是她婆婆把她卖掉的,而且她反抗得很激烈,不惜以死相抗。 鲁镇人看的是结果,不是态度。礼教在贞洁问题上向来是高标准严要求。
鲁迅先生的《祝福》似乎有问题。
学生问:“为什么鲁四老爷等人会认为祥林嫂不干净?”
“因为她再嫁了,失去了贞洁。”
“可她是被迫的,是她婆婆把她卖掉的,而且她反抗得很激烈,不惜以死相抗。”
“鲁镇人看的是结果,不是态度。礼教在贞洁问题上向来是高标准严要求。”
“既然礼教是如此尊崇贞洁,那么,她婆婆的做法不是公然违反礼教吗?她婆婆为什么没受到道德上的谴责和鄙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婆婆要用卖祥林嫂的钱给小叔子娶亲。山里人穷,生存大概要放在首位,礼教也就相对松弛了。”
“祥林嫂不也是山里人吗?她为什么就对贞洁问题如此敏感呢?”
“不是她敏感,是鲁镇的道德环境太苛刻。”
“她的赎罪、她的绝望不都是源于她对礼教的自觉认同吗?如果她不认同那种观念,外人的几句话就不会激起她如此大的内心震动。她的死更大程度上不就是缘于精神上的自我折磨吗?”
……《祝福》的下一篇课文是《荷花淀》,我突然发现有个地方也不敢深究:
鸡叫的时候,水生才回来。女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他,她说:“你有什么话,嘱咐嘱咐我吧。”
“没有什么话了,我走了,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
“嗯。”
“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
“嗯。还有什么?”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们拼命。”这才是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
“进步,识字,生产”,孙犁给水生嫂加入了新的、时代的,甚至是时尚的元素。水生嫂确乎不再是祥林嫂了。
可那最重要的一句为什么是最重要的?女人为什么流着泪答应了他?
循规蹈矩一点说,这应该是表现了白洋淀人誓死抗击日本鬼子的决心和气节。可是我岁数大了爱瞎想,老觉得潜台词丰富。妇女被鬼子活捉会被侵犯,死也不能让他们侵犯。可是,如果被侵犯了呢?水生的话有没有这种暗示:贞洁比生命更重要,被侵犯了就去死吧!女人流泪答应是从心底认同丈夫吗?我觉得是。
再深究就很可怕:如果真的被捉住了,又没有勇气死,以后会怎么样?绝大多数人是没有死的勇气的。水生嫂只是个普通妇女啊,她流泪是因为本能的惧怕吗?如果她真到了那一步,会不会有悲剧发生?她会不会屈辱地活在歧视之中,甚至连她自己都会嫌弃自己?她会不会也跌进祥林嫂的噩梦里?
很多作品都用“死”来回避这个尴尬。电视剧《亮剑》里李云龙的新婚妻子被捉去后,就是用“向我开炮”的悲壮方式跟鬼子同归于尽的。可是又有多少普通妇女能高大到伸入英雄的云层里呢?也有不回避的,比如新拍电视剧《小兵张嘎》里,“眼镜”娘被鬼子强暴后回家,丈夫嫌她脏,最后她自杀了。这个结局让人很不舒服。我要是编剧,宁肯落入俗套给她一个英雄的死法。是不是每个中国男人心底都有这么一个不敢去直面的禁区呢?
都说孙犁善写女人,写得传神,其实还是隔着厚厚一层。《荷花淀》尽管如此诗化纯净,背后依然是强大的民族话语,是男性话语。写女人,还是女 更贴心贴肺,如丁玲。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写一个女孩子叫贞贞,鬼子进攻的时候被捉去了,沦为军妓,后来做了日本军官的小老婆,还染了一身病。可是她暗中帮游击队打探情报,是有功的。她再回村的时候,像杂货店老板那一类的人,总是铁青着脸,嫌弃她,鄙视她,尤其是那些妇女们,因为有了她才开始崇敬自己,才看出自己的圣洁来,因自己没有被人强奸而骄傲。
让人们不能容忍的是,贞贞并没有寻死——“人大约总是这样,哪怕到了更坏的地方,还不是只得这样,硬着头皮挺着腰肢过下去,难道死了不成?”
也没从此变得羞愧耻辱——“我喜欢那种有热情的、有血有肉的、有快乐、有忧愁、却又是明朗的性格的人;而她就正是这样。”
最不可理解的是,她竟然态度激烈地拒绝了原来相好的小伙子的怜悯和关爱。父母原本是嫌那个小伙子穷,断然不肯让他们来往的,现在却因为小伙子愿意接纳贞贞而感激涕零了。能把女儿贱卖出去已经要感恩戴德了,所以他们才逼着贞贞同意。但贞贞觉得自己没有变,还是那个贞贞,只是心变硬了一些。
贞贞的选择是离开自己的村子,到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治病,学习。因为贞贞对“我”说过:“好多日本女人都识很多字,那些日本人,把他们的婆姨,有的还是相好的,寄来的信,当宝贝一样藏着。”
贞贞勇敢地走出了精神自我折磨的泥潭,尽管心底埋着巨大的疼痛。不知道这小说是理想主义还是现实主义。女 即使写抗日战争,也是从关怀“身体”出发,有着女人之间天然的贴心。在宏大话语与身体之间,我相信身体更真实。在大叙事与“身体写作”之间,我宁愿选择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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