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住宅楼里,住着很多低收入的上班族、做小生意的、刚毕业的学生、处于待业状态的进城务工人员,以及参加各种短期学习班的外来客。他们没有足够的钱租住整套房子,甚至没有能力租下一个像样的房间。他们租住的是住宅楼里用木板、石膏板隔成的小“笼屋”。
唯一的公共空间
经过隔断,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住10个人是常有的事。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称为“室友”也许并不恰当,因为他们有各自的小空间,不过共用厨房和卫生间而已。隔断房中是没有客厅的,因为客厅已经被隔成了房间。而没有客厅,就没有了公共空间;没有了公共空间,就没有了交流场所。厨房也是一个选择,但很多时候,厨房也被当成房间出租了。
在有厨房的情况下,厨房可以承担客厅的一部分功能。在百子湾路的一套隔断房里,住着待业的王小姐、在律师事务所上班的杨小姐、从事金融业的辉辉、厨师小川等6个人,这套房子算是住人很少的。厨房是唯一的公共空间,而辉辉就住在厨房里头的小阳台上。王小姐快人快语,喜欢聊天,辉辉和杨小姐经常在厨房里听她神侃。
王小姐说自己做过很多职业:媒体、房地产、公关……而她现在却处于无业状态,也没想过上班。她是个自来熟,爷们儿似的天津大妞,话说三句就有朋友。她说:“一套房子里,大家关系怎么样,要看有什么样的人。有我这样的人在,关系差不了。”她还调侃说:“我们这儿关系都特别好。我自己是坏人,所以出门净碰见好人。”厨房是“地利”,有了她也就有了“人和”。
住在一起的路人
在没有厨房的情况下,大家下班回到住处,往往是门一关,待在自己那几个平方米之内。当然,一般都坐在床上玩电脑,因为不少隔间里放把椅子都困难。而且,并不是每套隔断房里都有一个“王小姐”,很多“室友”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大家聚在一起谈事儿,往往是出现以下几种状况:电没了、水没了、网断了,或者马桶堵了。大家要商量如何分摊费用。
由于缺乏交流,彼此不了解,租户之间的关系时常有着一种紧张,而且,这里的住户租期一般不会太长,所以通常搬走的时候也不知道邻居是干什么的。很少有人奢望在这里交到朋友,大部分人都只把“室友”当成住在一起的路人,相互之间并没有什么责任,只要不打扰对方就行了。
但打扰是免不了的,因为房间的隔断不仅薄,而且材料一般都很差,隔音效果可想而知。刚从河北来到北京的家居设计师小武,在大望路租了一间隔断房。他最受不了的不是房间小、条件差,而是对面屋子里的大哥每天凌晨都要在房间里唱歌。我问小武:“你为什么不去跟他说一声呢?”他摇摇头说:“我又不会在这儿住太长时间,犯不着去跟人较劲,我也不想去打扰别人唱歌。”
其实,别说唱歌,就是平常说话,其他房间都很容易听得清清楚楚。在这套房子的另一个房间里,我听到一位中年男子在打电话,应该是在教训孩子,他谈到自己在北京的种种,要孩子好好学习,又谈到“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要孩子学会处世之道。“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而这里却是如此古怪的一个社会,一个内部被去除了社会性的社会。
由于缺乏真正的保护,大家更在乎那层薄薄的隔墙。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之间的斥力总是很大,像被临时塞在一起的皮球,容纳信任、善意和宽容的空间,很容易就被自我保护的要求和领地意识给挤掉了。
北京的“客厅”
几年前,我刚到北京不久,租住在一套隔断房的厨房里。那是一套三室的房子,住了14 个人。对面“暗室”(隔间很多是无窗的)里的大姐,好几次羡慕地提起我的房间里有扇窗户。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大房间的空调室外机不知怎么回事被安在厨房阳台上,和我常用的电脑桌之间只有一块三合板,风口对着房间,冬冷夏热。夏夜无奈,我就利用自己仅有的物理知识抗暑。我好歹知道蒸发吸热,每隔半小时在三合板上淋一次水,边打游戏边蒸“桑拿”。
在拼租房特别是隔断房里住,一考验耐受力,二考验宽容度,喜欢维权的人在这里住不了。那位大姐是来北京准备考试的,需要安静,而靠门口住的女生刚交了男朋友,每天晚上都少不了要亲热一番。一天深夜,这位大姐终于忍无可忍,雷霆般爆发:“早上五六点,晚上一两点,流氓!”她还报了警。不久,警察到来,大姐正色控诉。民警同志调停不下,只能说:“人家交朋友,我们管不着。”那位女生羞得满脸眼泪,不知如何辩白,第二天就搬走了。
倒霉事儿很快轮到了这位大姐头上。交房租的当口儿,这位大姐住的“暗室”的灯坏了,要求中介公司来修,而中介则要求交了房租才给换灯。中介派来三个“黑西装”,围住大姐说:“这儿是北京,不住就滚。”在我从小厨房里出来劝解的时候,大姐眼泪出来了。但我的劝解是无效的,她的眼泪也是无效的,中介一如既往地赢了,大姐交了钱,忍气吞声地住了下来。
这件事留给我们两个人的都只有屈辱,然而共同的屈辱让我们变得熟悉了。过年前的一天,她敲了我的门,问我过年是否回家,她的丈夫和孩子要来,想在我的厨房里借住几晚。我给她留了钥匙,过年回来后,很想责问她为何当初不给那女孩留点面子,大家商量解决,但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那是很伤人的,等于是站在有利位置上对别人的良心反攻倒算。
在室友关系方面,这套房子也给我留下过好的记忆。有一次,整栋楼临时停电,大家都从屋子里走出来了。在狭窄的过道里,大家聊天,互问姓名,说几句有关工作和生活的闲话,还拿出自己的水果、零食。每个人都是那么好,而为了在这个城市落脚,只好住在没有客厅的房子里。这些没有客厅的房子,在“捏造”着人们的性格。而从另一个层面上看,正是这些没有客厅的房子,一直充当着北京的“客厅”。
近日,北京再次高调治理隔断房。几年前,出租房打隔断已经被明令禁止。就在今年5月,我曾在国贸附近的一间隔断房中问过一个房产中介的业务员:“这里的房间会不会被查?”业务员自信满满,拍着薄薄的隔断墙说:“不会,总不能不让人住吧?”
这自然是在中介公司培训时练就的一套说辞,但这说辞不乏合理性。房东有利益驱动,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两个房间正常出租,月租金差不多6000元;隔断之后,凭空多出5个房间(厨房、阳台都隔成了一间卧室),平均每间租金1100元左右,原来的两间卧室各减租金500元,每间也有2500元,所以,整套房一个月至少收10000元租金。
不是每个房东都愿意这样折腾自己的房子,但是中介公司愿意。有很多小中介先从房东那里取得房源,然后自己打上隔断出租,赚取差价。很多隔断房是不对租客收取中介费的,这对消费者可是不小的诱惑。
对于消费者而言,如果你不想每天在上下班路上花掉宝贵的三四个小时,想住得离上班地点近些,又没有高收入,那你就选择隔断房吧。从前北京有不少城中村,可以为低收入者提供落脚地,但是过去几年,在城市扩张、旧城改造的过程中,城中村已基本绝迹。因《蚁族》一书闻名天下的唐家岭大学毕业生聚居村,已经不复存在。城中村的每一次拆迁都会直接推高周围楼房的租金,正规房间的价格高了,低收入者就只能被赶进“笼屋”,如果“笼屋”也消失了,这些城市的客人又该在何处安放身心?
破解僵局的方式,不该是打翻棋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