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以食为天

时间:2010-12-06 00:01 来源:《读者》原创版供稿 作者:何怀宏 点击:
幸运的是,从整个社会来看,今天的中国似乎已经把这种可悲境地远远抛到了身后,而且,如果说人的价值追求就止于“吃”——哪怕是花样翻新的“吃”、在精致和昂贵上不断更上层楼的“吃”——也是很悲哀的。但我们也不能忘记“人以食为天”的常识而一味追求西方学界花样翻

  三联书店出版的20卷吴宓(1894——1978)从1910年记到1974年的日记,几乎涵盖了一个最能表现这一时代特征的20世纪。虽然这只是一部个人史,但是,难得有这样连贯的一部个人史,难得有这样一个人甚至每天挨批斗回来——写日记也是挨批斗的一个原因——也还要偷偷写下当天的日记,这也许就因为他还是一个至死不变的吧。所以,对这样一部日记,值得细细品读。

  最近断断续续地读它,有许多收获,顺便也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即在其晚年,所述每日所吃食物甚详,兹摘引1972年(吴宓时年78岁)的数条如下:

  一月一日……早餐花卷一枚,饮白酒甚多……宓早午晚各食煮卵一枚……正午,赴食堂午餐,米饭(软)三两,豆腐(五分)两份……晚餐在空室就炉火烤花卷两枚(四两)食之,并饮白酒(加糖)……

  一月二十日……正午,用特发肉票(成君借给菜票两角)赴食堂午餐,米饭三两,杂烩肉,极丰且美。

  三月四日……赴食堂晚餐,米饭三两,豆腐、白菜(五分),极淡美,恨不取两份也!

  吴宓那一段基本是中午在食堂就餐,多是吃米饭,菜多是白菜、豆腐、萝卜,比较特别的是他尽量每天煮一个鸡蛋,再有钱则尽兴喝一点酒。当时他的薪水只是发生活费,大约每月30元,还要资助他人,还要用各种粮票、菜票、红票、绿票,仔细地计算着过日子。虽然窘迫,还是想尽量过得有滋有味,你看他稍稍饱食一点就觉得多么幸福。但这也不容易,他在元旦那天晚上烤花卷时就遭到青年教师辱骂;在春节那天中午到食堂稍早,又被厨工斥为不好好学习,是反对毛泽东思想的罪人

  记得读《晋书》,有一个名士叫王尼,妻子死了,只有一个儿子。天下大乱的时候,没有房子住了,只有一架牛车,白天逃难,晚上就睡在上面。后来资助他们的官员死了,湖北那一带又闹起了饥荒,于是父子俩也不走了,杀了牛,卸了车,等到牛肉吃光了,父子俩就饿死了。

  当然,也不是都那么笨的。那些年还有一个士人,家里没东西吃了,附近的农夫还有一点,但也不多了,钦佩他的学问人品,说好每家轮流请他吃饭,但只能请他一个人去吃,而他家还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和一个兄弟的孩子。他就每次最后含一口饭在自己嘴里,回来吐哺给两个孩子,就这样竟然让两个孩子活过了最困难、最有可能饿死的一段时光。

  我们现在看吴宓年轻时候的日记,他所梦想的是成为一个诗人或文人,那时几乎不言及对食物的描述,最多说饭后怎样怎样。他记食物渐多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这不难理解。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士人,稍微饱一点就要读书写字,逢年过节常不忘洒一点酒祭祀祖宗先贤。

  还有胡风分子张中晓,看留下的照片,是一个极瘦弱也极有才华的青年人。他被打成反革命后,开除公职,遣送回乡,也大概是在20世纪60年代初,有时还会省下一点吃饭的钱,坐船到镇上去看报看书,回来饿得两眼都冒金星了。最后他在文革初死了,谁也不知道是怎样死的。

  传统社会士民分立,说国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其实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过去若非天下大乱,士一般还能衣食无忧。其实,为了生存的饮食,对谁来说,都不能不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不再觉得重要了,那是已经超越了那个阶段。人首先要能活下去,然后才可能考虑是否追求别的什么价值。的确,也可能有就以为主要价值追求的人。张中行就曾写到过故乡有这样一个怪物老爷

  :祖上也曾阔过,不在乎穿,但讲究吃。他先是将自己的田地吃光,于是到解放的时候恰好就成了贫农,接着又将自己还剩下的财产和房子拆了吃,到三年自然灾害前人人都要挨饿的时候他就死了。乡里人说他还真是有福之人,但这后面其实是有一种时代的悲哀在的。

  我在乡下也曾听人言: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才真正是自己的。穿,穿给别人看啊?有一个学生告诉我,他们村里有一个聪明人,在1958年大办食堂、大家猛吃猛喝甚至大量浪费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打回一些粥汤用来刷墙,到三年自然灾害闹饥荒的时候,他就偷偷揭下来煮着吃。但有一次烟囱冒烟被人发现了,于是村里人涌到他家里,一会儿就将他屋子的内墙面扒光了。

  今天早已是士民一体,有一段时间,还作为臭老九而落到了人民的边缘,甚至被从人民中开除。但实际上不论还是,他们都是都是要以食为天的。这是所有人的生存底线,保障它也就成为我们的一个重要的伦理底线。

  幸运的是,从整个社会来看,今天的中国似乎已经把这种可悲境地远远抛到了身后,而且,如果说人的价值追求就止于”——哪怕是花样翻新的、在精致和昂贵上不断更上层楼的”——也是很悲哀的。但我们也不能忘记人以食为天的常识而一味追求西方学界花样翻新的新知,也还是得小心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提高警惕,不再退回到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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