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作弊真的是中国人的陋习，如果把这个社会看成一个大考场，我们很难恭维监考者的作为——

　　教书十载，监考无数。上至全国高考，中到省级会考市级中考，下到学校期末考期中考月考周考天天练，我是逢考必监，像迅哥写的那样，“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也只有在要你监考时，领导才不吝啬地大面积表扬：“咱们这些同志都是学校选的精兵强将。”这话虽然是哄傻子的，可还是听着受用，就好像赵老太爷府里终于有人赶着赞了一声：“阿Q真能做！”

　　所有考试中，高考最重。其实监高考最乏味，因为不能玩，所以不好玩。说实话，高考考场最风平浪静，鱼龙寂寞，没人轻举妄动，即便几个家伙眼珠间或一转，也只能撩拨得你心痒痒，却根本过不了当侦探当老猫的瘾。谁都知道，高考的功夫在考场之外。这话对没来头的学生和有来头的学生同样适用。最无聊的是，你监的那场考的正是你教的那科，你不能置身事外啊，你总想偷着瞅瞅考的是啥题自己给学生复习时对上没有。没对上你万分沮丧，在心里问候出题人的母亲；对上了你又怕那节课学生们走神压根儿没往心里去。你还想看看他们答得怎么样，答得满纸狗屁你替他们的老师难过，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拖出去吊着打；答得满纸锦绣你又替自己的学生难过，也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拖出去吊着打。

　　……

　　终于到了最后一场。收卷铃响了，别指望着考生们能情绪激动地庆祝解放，你只能看见一张张疲惫的脸。你把卷子，把他们的高中时代，把他们眼里的神采和光一并收走了。你和副考下了楼，给人验过了卷子，没错，30份青春。你抹糨糊贴封条，30个命运在试卷袋里拼抢争吵去吧。你的任务完成了。还好，没出意外。累！

　　监自学考试我最喜欢……

　　自学考试对你的监考才华是一种全面检验。有屠龙绝技的不一定能擒住虾米，能软磨的不一定会硬泡，擅长硬战的常常输给几个楚楚可怜的小眼神儿。最重要的是，你的权威只是暂时的，出了考场你就是个呆头呆脑教书的，没准儿还要看人家的脸色呢。所以，你的权威建立在时间的流沙上，需要精心保持平衡，出手太狠会逼反诸侯，出手太软他们又不把你放在眼里。裴子曰：“唯自学考试为难监也，宽之则不逊，严之则怨。”我的经验是：

　　一、不能穿得太休闲，要正装；不能揣着兜松松垮垮，要危坐。

　　二、开考前切记不要笑。一笑，原则和纪律的四个直角就被你磨圆了。人心一散，队伍就不好带了。我第一次监自学考试，是跟着名捕“铁手”——实验室曾老师。曾老师一路上还有说有笑，进得考场脸便呱嗒放下，站在讲台上如冷面寒铁，整个考场都笼罩在她的杀气之中。我们两个副考往旁边一立，心里不由自主就想替她喊：“威——武——！”

　　三、开考前一定要打考生30“杀威棒”。你可以告诉他们：手机都要关机放到前面来，我们考点有监测设备，一旦查出按违纪处理；考场有监控设备，不要心存侥幸；在我们学校考试从来不允许作弊，这是我们的传统，前代监考高手们冥冥中正注视着你呢！总之，你的目的就是一个：让他们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四、上述环节完成后要缓和脸色，比如可以说，我们考场后面有热水，哪位考生需要我们可以帮你接水。要是这时正好有个傻蛋的橡皮或铅笔掉在地上，你要抢在他前面替他捡起来。这么煽情的机会稍纵即逝啊！

　　发完卷子就该手拿存根去核对证件了。这道关不严，后面的就变成了虚张声势。平庸的监考者会仔细打量考生的脸，结果往往是越打量越拿不准；优秀的监考者会抓考生的眼神，眼神会供出心底的秘密。我监了十年考，如今我是以神遇而不以目接，心中有感觉，目中无考生。最不能忍受的是，你明明知道他是替考的，却抓不住把柄，他的身份证、准考证无懈可击，他是从根儿上做的假。你只能悻悻地放手。这是一个名捕的悲哀！

　　有些人进得考场，不写字，不做题，三分钟正经都不肯装，直接摊牌，就是要作弊，连必要的掩饰和羞愧都没有一点儿。这些“呆霸王”倒也直爽，往大钉子上碰了之后，摸摸脑袋上的包，马上卷了作弊的大旗走人。有些则刁蛮难缠，像孟获，急不得，恼不得，七擒七纵，攻心为上。最讨厌的是那些一被抓住就往空中祭法宝的，有认识我们校长的，有认识教育局长的，翻天印、夺命幡、追魂索，群宝乱舞，弄得监考者跟《封神演义》里的黄飞虎一样，一见法宝就从牛背上滚下来。也有法宝打不倒的，一听有人声称“认识某某”，马上顶一句“我不认识”。那人见咒语不灵，便只好收了法宝，化股黑风遁去。

　　电影《天下无贼》里黎叔说打劫的：“我最讨厌你们这些打劫的，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没有技术含量的作弊者其实并不讨厌。有人裤兜里的“小抄”不小心都掉地上了，他还“机灵”地在兜里掏呢；有人连“小抄”都不会做，直接把一本书放怀里揣着，刚掏出来，监考的就走过来，只得往屁股底下一塞，从此屁股就不能再乱动，如坐针毡。这些纯朴的“坏蛋”好对付，卖个破绽就能擒获。监考者最常用的手段是“欲擒故纵”、“引蛇出洞”。还有人闭目养神半小时后，突然漫无目的地乱“诈”：“后面那个考生，‘小抄’拿出来！”结果收获颇丰。有个段子说，一个口吃教师监考，手指着一个作弊考生：“你……你……你……你……你……你给我站起来！”结果站起来6个作弊的。

　　技术含量高的作弊分两种。一是“小抄”做得令人拍案称奇，心生敬意。我抽屉里珍藏着一个“小抄”，叠起来很小巧，能完全握于掌心；展开来有一米多长，密密麻麻全是字，信息量不少于半本普通厚度的书；折得整整齐齐，每折一题，食指宽，手指翻动起来极为隐蔽。另外一种全凭内功，坐得稳，瞅得准，装得像，动作快。这种人交卷时偶尔还故意露个破绽，让你恍然大悟，然后追悔莫及，不知道羞杀了多少有气节的监考者！

　　……

　　我最不忍心抓的是从县里来考试的小学女教师，因为我母亲许多年前就是她们中的一员。我能想象她们是怎样把家务撂在一边，把农具撂在一边，把粉笔和作业本撂在一边，刚拿起要进修的书就睡着了，坐着睡着了。考试临近，她们慌了，但她们还是风尘仆仆地来了。有次考“英语国家概况”，一个农村的女教师，慌乱又笨拙地翻着临时从书里撕下来的单词表。她显然一直没找到她要找的。

　　“你到底想找哪道题的答案？”我忍不住问。

　　“‘爱斯基摩人’那个英语单词咋写？”

　　我茫然。转身问副考，副考也茫然。生活有时候就这么操蛋！也许就是这“爱斯基摩人”，堵住了中国一个小村子里一个女教师向上的路，本来她可以活得更有尊严一点儿。

　　考试作弊真的是中国人的陋习。可是你要是看见他们被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吹得红扑扑的脸蛋儿，你便不能再抱有简单的道德优越感。来参加自学考试的大都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都有上进的愿望，至少他们都想拿一个文凭好让自己活得有尊严一点儿。我们监考的常常觉得，就考这么薄一本书，抽出三天时间来就全搞定了，却非冒着风险来作弊。可他们不是你已经教习惯的高才生，也许他们的生

　　活狼狈到连这么几天时间也挤不出来；也许他所在的环境教育他，不作弊就没出路。他眼见一个个坏蛋混得如鱼得水，你还怎么说服他相信教科书上那一套说教？如果把这个社会看成一个大考场，我们很难恭维监考者的作为！

　　我监了这么多次考试，可以说保证了考试的公平，且从没有伤害过一个考生的尊严，从没有把任何一个考生逐出考场，从没有在考试报告单上填写过“作弊名单”，从没有抓过一个现行去领导面前领赏。这正是我称自己有监考才华的唯一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