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伤感地走在昆明的街道上,望着远去的旧城。对于他们来说,那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年代,在夕阳的光线照射下,金马碧鸡坊的牌楼显出金色的余韵,那是一个只能用记忆追寻的昆明。和我一起去感怀的是两个土生土长的昆明人,他们一遍遍地对我说起自己的童年,似乎对昆明的回忆应该定格在童年一样。
在那两座牌楼的背后,是昆明的高楼大厦和改造而成的旅游街区。像全国每一个旅游景点一样,老板们好像并不在乎生意的好坏,摆上一桌麻将,有一搭没一搭地招呼顾客,这才是昆明的特质。杜览是地道的昆明人,但仍掩饰不住叹息:“这里完全变了。”
记者周雷说:“如果一个人突然在新中国成立后失忆,再在今天醒来,他不可能找到他的家,不管他出生在昆明的哪个角落。”杜览则争辩道:“不可能,15年前失忆,现在肯定都找不到。”
中国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的造城运动,步骤基本上是一样的。先是盖起了高楼,然后是在外墙上贴上各种颜色的瓷砖。后来,人们迷恋上了有机玻璃的窗户,蓝色的、绿色的,一步步又把它们扩展为玻璃幕墙。再后来,玻璃幕墙改了颜色,每一座城市看上去都显得晃眼,每一座城市都无法让你感知这到底是在哪里。
普通的昆明人都会将1999年作为一条分界线。为了迎接当年的世界园艺博览会,昆明在短短数年间就将混合着明清、民国和法国殖民时期建筑的老城拆除干净,改造了69条街道,新建了19座立交桥,建成了占地274公顷的6个城市绿地广场。官方的资料称,城市建设因此提前了10年。
那一年,云南生态网的陈永松印象最为深刻的事是,收购老房子的窗棂、横梁等稀罕物成为热门的生意。而昆明的老媒体人边民则说:“昆明之后10年的基础设施基本上都是1999年的底子。”
人们回忆起那一年的昆明,满大街的外国人,整座城市一直处于繁忙之中。出租车经常被堵在通向世博园的路上,因为有重要的宾客来访。昆明甚至设想过在滇池的中央建一座机场,可以直达大理的洱海,甚至远到湄公河流域的城市。
世界园艺博览会的盛名使昆明的花卉种植成为城市GDP的重要组成部分,花卉业使用的大量化肥,经过各条支流流入滇池,进一步加剧了这个高原湖泊的污染。滇池已经不是海天一色的回忆,而是黄瓜汁般的水在天池的远处和明媚的天空对接。即便如此,仍然有坚强的老人坐在蓝藻泛滥的滇池旁钓鱼,旁边挂着一条横幅—滇池的明天就是昆明的明天。真不知道这是讽刺还是激励。
昆明人会滔滔不绝地说到他们的滇池,从哪里划船到西山,从哪里游泳到对岸。原先滇池旁边的村庄,每个村都有关于龙的传说,但污染击碎了神话,也让越来越多的昆明人开始远离自己的过去。
“我对一个外地人说,再过几年来看滇池,肯定不一样。”陈桂琳对我说。她有着热爱家乡的天然自豪,并主动跟我讲述1999年的故事。她还说:“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好了,以前的那些老房子都比较旧,年久失修,现在搬进了楼房,住宿条件改善了不少。”在她的印象中,1999年后的昆明现代了,这个城市的重新建设符合大多数中国人对现代化的想象。
Chris也在1999年来到昆明,他说:“我被古城所吸引。那时候还有许多古老的建筑,这里看起来和中国的其他城市如此不同。”这位美国人在27岁的时候辞掉了上海的工作,定居昆明,他在这座城市居住了4年,和朋友办了一个英文网站:GoKunming。
对于他来说,昆明的变化很大,有了越来越多的车辆,交通堵塞程度不亚于上海,汽车尾气弥漫在城市的上空,房价一直在涨,城市变得越来越嘈杂。
但他和他的外国朋友们依然热爱这座城市,因为这里依然有着热情的云南人,依然有着缓慢的生活节奏。周雷说:“我越来越不喜欢昆明,只有生活节奏和我对路。”边民则说:“我时常翻阅西南联大时期的小说《夜未央》,看着那时候的昆明、飞虎队、西南联大的学生。一直到今天,昆明的节奏仍然没有变化。”
在景星街,我看到一个爷爷带着他的孙子,蹲在鱼缸边整整10分钟,看着里面游动的金鱼,一声不吭。老板在旁边陪着他们看,双方没有语言的交流,仿佛一切都静止下来,有的只是此刻慢慢流淌的生活。我被感动了,因为很久没有看见一个人可以如此安静地在闹市中专注于一件事情。
这条街道曾被看成昆明老街生活的典范,目前则处于拆迁前的杂物大甩卖中。云南的网络名人“和菜头”曾经在自己的博客里回忆景星街:“夏日的太阳雨落下来,穿不过梧桐树荫。我站了一下,突然拔脚往家的方向跑去,四下里是我的塑料凉鞋敲击在青石板路上的清脆回声。那回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高。”
漫天的梧桐树,许多已经不见,虽然名字叫做“春城”,但昆明已经多年没有评上“全国园林城市”了。在我到达昆明的时候,这里正在遵循市领导“种植80万棵树”的指示,不假思索地在许多路的人行道上种上三排树,包括盲道在内,让人无法在上面行走。
“昆明人很不关心政治。”边民说。对于云南这样一个和权力中心相距太远的地方,昆明的政治和普通人的生活看起来隔得很远。
在由中国社科院发布的“中国城市综合实力排行榜”中,昆明最近5年的排名在不停地大幅度下降:2004年排名第28位,2008年排名跌到了第61位。
仇和的到来让昆明和许多其他城市一样,开始热烈地招商,承接东部地区的产业转移,将政府办公楼搬到新区,修建能容纳10万学生的大学城。昆明的一切看起来和全国的其他地方趋于一致。和过去10年的昆明一样,这个城市继续参与到整个中国整齐划一的集体想象中去,从城市的建设到发展,除了它一如既往的好天气和悠闲的节奏。
这过去的10年让诗人于坚印象深刻。他说:“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能像昆明这样,让我的诗具有如此的史诗效果。”10年前发生在昆明的事情,今天讲来,大部分已经找不到物理的存在。他感叹道:“一个焕然一新的故乡,令我的写作就像一种谎言……”
那个过去的昆明早在10年前就被新的文明所代替,这10年,昆明少有自己的记忆,而是在大合唱中沉浮,就像叶芝的诗:“世界变了,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一些生活中的细节被淹没,一些生活中的人被搬迁,讲述昆明的故事变得不再独特,更多的东西需要在历史中寻求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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