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么一次峰回路转,一座山的侧面,一道梁的后面,或是一道坡的下面,一块地就那么荒着来到你的面前了。
远处的大片田野,身边的小块垄畦,一天走不到头的长垄,或是转不开屁股的磨盘地,都有庄稼的身影。在洼地里迎风摇晃的那些高秆的玉米、高粱,在山坡上蔫着头的矮棵谷子、黍子,还有贴着地垄匍匐着的那些藤蔓牵扯着的西瓜,你看过的一个又一个地方都站满了庄稼,你的眼神就像在庄稼地里被轰起的一只鸟儿,不知道该在哪儿可以落下。
就是这么一块地荒着,没长庄稼,让你可以坐下来歇息一下。
一块地荒着,什么都长了,就是没长庄稼。我看见的那么多的草本植物,就在那一片荒野里长着。这让我羡慕,也让我嫉妒。去哪里找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去怎样坚持那些不被打扰的生长。
土地上长满庄稼,这只是人的主意,本不是土地的表达。人们把庄稼放养在土地上,属于土地自己的那么多想法就都被压蜷在地下。庄稼是人对于土地不容分说的占有,草木的滋生只是土地禁不住蔓延出来的那一部分想法。如果允许,你或许可以走近一块没长庄稼的土地,你看到的那个样子才是土地最真实的样子,你看到的那个样子才是土地最真实的想法。如果你还拥有足够的谦逊和耐心,你或许还可以听见土地未曾和别人诉说过的表达。
荒地虽然不长庄稼,但荒地一点都不寂寞,荒地自己就是一个世界呢。荒地,你看着杂乱的荒野,其实是循着最有规则的安排,不过也是,自然的条理又有多少人可以理得清呢?要是说荒地里什么都有,有谁可以相信呢?要是说荒地里什么都没有,又有谁可以同意呢?
遇见谁可以让我们面目安详,找到什么又可以让我们内心清凉?
是没有人走过,可是荒地里的路绵延漫长,四通八达。黄脊毛兔子的路,在一丛荆条下转向南面的山沟了;沙斑鸠的路,在两棵紫花苜蓿间向北拐向一土崖的后面了;蚂蚁的路蜿蜒不见了,蛐蛐的路直直地过来了。一阵风进来,悄无声息了;一阵风远去,跑土扬场的。还有那么多看不见的路在荒野里静静地滋长,还有那么多琢磨不定的方向在荒野里悄悄地出发。我是这么想,要是我弄清楚了荒野里明明暗暗的那些路,世界上所有的地方我就都可以到达。
荒地里没有人说话,可是荒地一点都不寂寞。荒地里有那么多即兴的演奏呢,那些都是随心所欲的音符。顺着南面山梁来的风是横笛在响呢,沿着北面河道来的风是箫在吹呢。顺着草叶洒的雨滴急呢,应着树杈落的雪花缓呢,一只鸟叫另一只鸟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呢,一只虫喊另一只虫的声音,一会断一会续呢。如果不安下身来,在荒野里待上一天,我是不可能听得到荒野里四季的动静的;如果不静下心来,在荒野里待上一年,我是不可能听得尽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声响的。
太阳落了,没有一盏灯自作主张地亮着,荒野被黑色淹没。太阳出来了,所有的眼睛就都醒了,荒野就被白天涂抹。草是跟着春天绿的,树叶是随着秋天黄的。那么素的叶子,那么艳的花朵,那么亮的羽毛,那么暗的毛色,都是这个荒野里错落有致的排列组合。黑白分明的日子,荒野里可以找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丹青水墨。
遇见一块地荒着,不见一棵庄稼,就像遇见一个人闲着,不说一句话。
走过来的那些路,你可以听见每个人都在抢着讲话,没有人愿意倾听。沉默的人满腹委屈,讲话的人说出来的都是道理。你知道村里结果的那些树需要歇枝,你知道村里打粮食的那些庄稼地也得轮茬。让一块地歇息,也是人们对一块地的理解。
那些连绵的土地也不就是只为了人类才在天底下铺展蔓延。每一个人都有选择安详的借口,每一块土地都拥有选择空旷的理由。其实,到后来也会是这样,到后来一定会是大地选择了大地上的一切。人在大地上奔波俯仰,其实人在大地上也不像人自己想的是那么隆重的选项。
或许空一个格不是遗憾,也或许有一棵树花没满枝不奇怪。有一段路没走可能不是错,有一件事没做可能也并不坏。
天空高远,就总会有一块地在远方的天底下荒着没长庄稼。大地深邃,就总会有一块地在更高的天底下沉默着,始终也不曾说出来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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