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是乡村的子宫和襁褓,那些河流坑塘是羊水,所有的乡村都离不开泥土和水。我们无法还原第一个乡村的模样,也许是谁把一根拄着的木棍子随手一插,那上面就有了萌动的枝叶。我们不知道何时才能在水泥地和柏油路面上种出庄稼。我知道现在有一种蔬菜是无土栽培,对那些无土而生的花或者触须,我心里总有一种排斥。
没有了泥土,接不了地气,那样的食物到了胃里是要生病的。
无论怎样,你都改变不了乡村是泥土做的,泥土才是乡村的娘家。用句时尚的话说,泥土是上帝,是泥土给了乡村生命、灵魂和呼吸。乡村的咳嗽是泥土给的,即使皮肤过敏也是乡村给的徽章。好长时间不回木镇,麦收时候到老家看父母,回到城里,胳膊、肩肘、脚踝都有红红的隆起的斑点,如木镇泥土堆的岗子。也许这就是警示,把故乡记在皮肤上,这是泥土给的,就像文字,让我对木镇回顾。你离家久了,对故乡生分了,故乡就成了一种疼痛。就像我们的身体,某个部分不疼不痒,我们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哪个部位不适,哪个部位就有了问题。故乡给你皮肤的红点和瘙痒亦是如此,疼痛使你知觉故乡的存在。木镇在以另一个方式呼唤我。
我有时就想,农民和庄稼都是从泥土里生出的,庄稼是泥土给农民的礼物,农民是泥土给庄稼的礼物,他们是默契的厮守者。有时一茬庄稼熟了,与泥土厮守的人也熟了;有时庄稼不熟,与泥土厮守的人也会熟。几千几万年了,有谁知道有多少茬庄稼熟透了?又有谁知道有多少人熟透了?应该说泥土是沉默的,总不会絮絮叨叨说三道四,熟了就熟了,没有那么多的文人的牵扯。
惊蛰了,那么一个响雷陡然在泥土上喊话,泥土禁不住这样大的诱惑,于是不管黑土黄土,都不再矜持,先把自己的身子软下来,让一切生灵—植物、动物在自己的怀里蠕动。
惊蛰了,那天连鸡毛都会蠢蠢欲动飞上天。枯了一年的野草又重返人间,那天羊的嘴突然感到了草的多汁,羊的蹄子突然感到了泥土的沾脚,公驴突然感到了胯下的冲动。连囤里的种子也知道了泥土的喊话,于是种子开始告别储藏,一垄一垄地到泥土里,像褪掉衣服洗澡。你感受不到种子莫名的喜悦,在泥土里洗澡,比土耳其浴不知好多少倍,没有肉欲和色情,只是与泥土贴近,只是与泥土结合。节气到了,该释放的都释放了。我曾观察过惊蛰那天的父亲,他把罩在身上的夹袄脱了,开始用铁锨在牲口圈里往外出粪。驴的粪便在惊蛰的阳光下开始蒸腾冒气,在太阳下晒三天两晌,这些驴子的下脚料就会被运到田野里,然后与泥土融合。
我曾看到父亲用手扒开泥土,看泥土的成色,有时他竟然把泥土放在嘴里尝试咸淡。木镇的泥土不能说每一寸都有父亲的脚印,但每一寸土地都有他注视的目光。对泥土和节气,父亲一向敬畏,即使他年老病了。有一次回家看望父亲,在家里没有见到他,于是我来到田野里,看到父亲用抓钩在地里敲砸土坷垃,一下一下那么专注,有时砸不开,他就蹲下,把那土块攥在掌心,一下一下揉搓。太阳就在头顶,泥土被晒得白花花的。我不理解父亲,就说把最后的这地给人算了,但他固执地说:“没有了土地,那怎么算农民。到泥土里转一转,薅一把草,捉一下棉花和芝麻上的虫子,也比闲着强。”
不能亏待土地,你亏待了它,它就报应你,收成不好,炊烟不起。与土地厮守的人,彼此都清楚对方的脾气秉性。哪块泥土性硬,你就多掺和点肥料,多给些水;哪块泥土软,你就让它歇一茬歇一季。泥土也是有灵魂有记忆的,你伤了它,它就给你脸色看。
父亲用抓钩敲砸土块,他说:“到挪不动了,再说不种庄稼的事,能种一茬是一茬。”是的,木镇计量时间的方法是用一茬一茬的庄稼来作为生命的长度。有了一茬庄稼,就多了一茬念想,送走了一茬庄稼,就多了一次沉稳的收获。
庄稼的茬子是无穷尽的,而人的一生是有尽头的。但在泥地上劳作的人也是无穷尽的,即使乡村都起了高楼,即使乡村的路面都成了柏油,但农民和泥土还是亲近。那时,庄稼还是一茬一茬,还有播种还有收获。真的没有了播种、没有了收获,大地上就没有了农民、没有了庄稼,那大地还会留存什么呢?
我在童年的时候,曾和父亲在田野里为生产队护秋,我和父亲睡在一个用秸秆和草搭成的窝棚里。有一天晚上,我光着身子出去撒尿,看到满地都是白的,像银子,感到浑身冷飕飕的。当我爬回被窝时,父亲给我一个烤焦的地瓜,他说:“霜降了,明天,那些庄稼的叶子都要耷拉了。”
霜降那夜,整个木镇都是那么静,像迎接什么。天地有大美,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到了天明,庄稼的叶子开始没了精神,颜色发暗,树的枝条开始删繁就简。“删繁就简三秋树”,那删繁就简的手是霜降,是节气。
霜降过后,父亲说:“泥土也该躺倒睡一会儿了,谁不累呢?泥土也要歇息一下筋骨,与泥土厮守的人要讲良心,让泥土安静地睡一觉,不要打搅。”泥土睡觉的时候,连木镇的狗也会噤声,有时土地有了鼾声,那雪就会覆盖下来,鼾声就成了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