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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汁味

时间:2010-11-07 23:26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李 翔 点击:
总算把两个小山般的麦垛扒倒摊开了。父亲将木杈靠在场边的柳树上,撩起脖颈上的羊肚手巾,擦一把脸上纵横的乌汗道子,看着满满当当、厚厚实实的一场摊晒好的麦秆子,不无郑重地说:一年的收成都在这儿了,套牛碾太慢,还是叫车快点,保险些。说着父亲转身到

  总算把两个小山般的麦垛扒倒摊开了。父亲将木杈靠在场边的柳树上,撩起脖颈上的羊肚手巾,擦一把脸上纵横的乌汗道子,看着满满当当、厚厚实实的一场摊晒好的麦秆子,不无郑重地说:“一年的收成都在这儿了,套牛碾太慢,还是叫车快点,保险些。”说着父亲转身到邻村叫碾场的四轮车去了。
  
  过了一阵子,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三个,在一人深的麦堆里一字排开,拿木杈齐齐倒翻了一次。这时已是中午12点多了,太阳像个火罐子,晒得满场的麦秆子乱响,仿佛要起火冒烟了,麦场里弥漫着一股苦涩呛人的干草气味。
  
  就在我们歇在柳树底下吃馍喝水的时候,不经意间,透过树叶空隙,我忽然发现东北方向的山头上伏着一大块乌云,忙指给母亲看。母亲不由得心头一惊。要知道我家在渭北深山,这里空气潮湿,天气变化无常,往往见云就是雨,庄稼人最怕碾场遇不到一个好天气。一直靠着树身喘息的母亲忽地站起身来对我说:“快去看看你爸,叫催催车,说天要变了。”
  
  我赶忙起身朝四里外的邻村赶去。我一边走一边扭过头来张望那块阴暗的云团,发现它开始还默然不动,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后来就像气球一样“扑哧扑哧”地膨胀起来,急速变长变粗。先看着像一条张牙舞爪的黑狗,再看时就是一匹四蹄飞腾的奔马,最后摇身一变,竟成了一条刚刚睡醒的乌龙,摇头摆尾地从山头向麦场这边横压过来。我心头一阵恐慌,快步向前奔去。这时父亲正一路小跑往回赶来,离老远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快往回走,那边碾场的人多,车紧缺,来不了了!”
  
  回到麦场上,母亲焦急地望着父亲:“那到底还碾不碾呀?”“套牛吧,多少碾一阵子再起场,摊开一次不容易,要不就白忙活了。”父亲无奈又决绝地说。
  
  这时云团已铺盖了天边的一大角。
  
  我们赶忙牵来牛,套好挽具,挂上碌碡。父亲一手扯起缰绳,一手急急地挥动鞭子,嘴里不停地吆喝着牛。可牛根本不理那茬,依然不慌不忙地挪着脚,不是甩开潇洒的长尾巴轰蚊子,就是偷空叼一把麦秆贪婪地大嚼,要么猛回转头赶一下背上的牛虻,嘴角流淌出长一绺短一绺的黏液,样子安闲而舒坦。
  
  还没等碌碡转过几圈,云团就像一张黑幔直拉了过来,顷刻遮掩了大半个天,太阳灰着脸溜走了,天地间骤然阴暗起来,好像一瞬间到了灰蒙蒙的夜晚。死一般的沉寂过后,一阵冷风吹来,天气仿佛一下子跌入了深秋,树枝胡乱地扭摆纠缠,叶子痉挛般地颤抖不止,有几片瑟缩着飘落下来落在麦秆里。父亲一边将牛往场外赶,一边急切地喊道:“要下雨了,快起场!”话音还未落地,“嘎巴”一声霹雳裂破长空,紧跟着石子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从天坠落。
  
  我们手舞木杈奋力挑向麦秆。“来不及摞一起了,先挑成小堆子!”父亲头也不抬地吼道。不一会儿,雨水糊住了我的双眼,湿透了衣衫,像是有了高原反应,一时间我胸闷头晕,气堵得出不来,脚下积水横流,泥滑难当,我一连三次结结实实地栽倒在泥水里。霎时间,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当中,四野发出阵阵轰轰隆隆的怪响,仿佛有无数的妖魔怪兽隐在雨幕里,按住爪子低沉阴暗地对我们咆哮。
  
  我们像落汤鸡似的跑回了家。
  
  雨下一阵,停一阵。父亲过一会儿就到麦场边上去站半天。他只能揪心地看着那十几个麦秸堆任由雨水浸泡,心里急得简直要冒烟,却又无可奈何。
  
  第三天中午,太阳总算从云缝里探出了头,等晾过一阵子后,父亲提了几笼麦糠撒在空隙间,全家人手握木杈进了还显泥泞的麦场,开始紧张地挑晒麦秆。吃透水的麦秆溻卧在一起,像一捆纠缠不休的钢丝、一窝纠结的树根,既沉又韧,挑起来很费劲。阳光一晒,一股热烘烘的霉腐味直灌鼻腔,熏得肚子里的东西直往嗓子眼上撞。苍蝇、蚊子乐此不疲,成群“嗡嗡”地叫着,飞来绕去,我们又不得不腾出手来驱散它们。父亲努力地挑着,嘴角一抽一抽的,不时发出低低的“吭、吭”的声音,手里的木杈弯成了一张拉满的大弓,那弓仿佛碰到疼处似的,每拉一下都要“吱—呀”地呻吟一下,最弯的地方随之展开一道小小的裂缝,像嘴巴似的一张一翕,好像痛苦地喘息着。挑一阵子父亲就得一手拄杈,一手紧紧地摁在前胸上,闭紧双眼停一会儿。我知道那是他用力过度了。有一年,父亲到山上背杈刺不小心摔倒了,前胸磕在石岩上,留下了病根。母亲实在挑不动了,索性挽起袖子,倔犟地伏在麦秆堆上,伸出十个手指来一把一把地撕扯,再张开胳膊抱到稍微干一点的地方晾开。不知是麦秆上淋漓的泥水,还是头上滚落的汗珠,或是浑浊的泪水,母亲脸上闪着道道幽暗的光,像雨前的水缸,痕迹遍布。我挥着双刺耙子连刨带挖。好不容易才将十几堆麦秆扒拉开来,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雨点子又一阵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们又是一番手忙脚乱。
  
  那个夏天仿佛故意跟我们家作对似的,下一下,停一停,折腾得没完没了。直到一个月后才算彻底放晴了。我们总算碾出一场发芽带霉的灰麦子。村长早就对着高音喇叭不停地喊没交公粮的人家,我清晰地听到了父亲的名字。父亲眉头拧成了疙瘩。母亲从好一点的粮袋子里抓一把包在手帕里对父亲说:“先拿去叫验粮的刘主任看看,不敢太犟,给人家说点好听的,交不上咱再想办法。”父亲意外阔绰地买了一盒金丝猴香烟递给粮站的刘主任,同时抖着手打开了薄薄的手帕。威武的刘主任拿眼角的一丝余光轻蔑地一瞟,哼了一下道:“就这货色,倒槽里牲口都不瞧一眼,还想交公粮,想得倒美!”
  
  后来父亲想尽办法,向人借来几袋麦子,一部分拉到粮站交了公粮,一部分留做种子。碾下的麦草发黑发霉,牛拱来拱去不肯吃,父亲一捆一捆地背回玉米秆铡着喂。到下雪后,玉米秆很快就完了,麦草又借不到,父亲束手无策,流着一行一行的老泪,将一手养大的两头心爱的耕牛卖给了镇上的屠宰房。整整一年的时间,我们家的饭碗中都是难以下咽的面食疙瘩。
  
  【出处】散文百家
  
  【摘自日期】201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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