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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了

时间:2010-06-01 23:55来源:《读者》(乡村版)供稿 作者:杨爱芹 点击:
父亲是一个走南闯北的农民。他生在农村,有自己的土地,却以手艺养家糊口。他是农民,但总想改变自己的命运。父亲的木工、裱糊、装修、雕刻技术十分精湛。在物质贫乏的岁月,他四处奔波赚钱养家;在儿女长大成人、在感觉自己力不从心的时候,他就在乡村固 定

  父亲是一个走南闯北的农民。他生在农村,有自己的土地,却以手艺养家糊口。他是农民,但总想改变自己的命运。父亲的木工、裱糊、装修、雕刻技术十分精湛。在物质贫乏的岁月,他四处奔波赚钱养家;在儿女长大成人、在感觉自己力不从心的时候,他就在乡村固
  
  定了下来,做了一个不是农民的农民。
  
  父亲的性格和他的外表一点也不相称。他人长得高高大大,衣服穿得板板正正,皮鞋总是擦得很亮,戴着一副眼镜,走路爱背着手,在农村是很独特的。陌生人见了,总把他当做下乡的干部。而他为人却谨小慎微、胆小怕事,哪怕走田埂在别人家地里踩了一个脚印,他都会用土重新填平。村里人家有婚丧嫁娶的,父亲总显得比对自己家的事情还重视,积极地忙前忙后。父亲总是让自己吃亏而让别人满意
  
  ,为此,十里八村他都有很好的口碑,也颇得邻里的尊重。
  
  父亲是个只会和自己较劲的人。我考上大学,父亲里里外外进进出出抑制不住地高兴,他总想有所表示却又不知怎么表示。没过几天,父亲就把抽了二十年的烟戒掉了,算是对我的一个奖励。
  
  哥哥和我成家立业之后,父亲有说不出的知足,即使在院子里干活,也不忘哼几句小曲。在每年我回老家小住的日子里,父亲房间传
  
  出的第一句戏词一定是“天亮不起,更待何时”。随后听到伸懒腰的声音,父亲便起床了,房前屋后打扫干净之后,就开始做他拿手的早餐。在别人艳羡的目光中,父亲很想过几年幸福生活,甚至把他七十岁时要做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可是,人生的路充满了沟沟坎坎,人走在路上,无法预知无法把握将要出现的一切。就好像当你还在庆幸晴空万里的时候,也许乌云已在天边堆积,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来个措手不及。我家的血色黄昏就是这么到来的。哥哥在傍晚下班回家的路上遭遇车祸,在耗干了家人的财力、体力、精力之后,撒手而去。
  
  哥哥的去世带给全家无尽的伤痛。新盖的房子、亲自做的装修、院子里栽下的枣树、一盆已长高的仙人掌,还有牙牙学语的孩子……哥哥的气息到处弥散,罩得全家人难以呼吸。生生死死本是世间常事,可一旦这件事轮到自己家头上,却无法那么通达,仿佛这是灭顶之灾。在一个生机勃勃的家庭里,突然有一个亲人离去,永远不能再回来了,让人怎么也不能够接受这个事实。我那时就想,要是哥哥的遗
  
  体能够不埋葬,永远放在我的家里该多好,他没有了呼吸,但他毕竟是一个实体,思念是有着落的。
  
  父亲的痛苦是可以想见的。父亲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哥哥的去世原是天灾人祸,防不得的,可是父亲却觉得一下子矮人半截。人总是
  
  沉默着,走路总是静悄悄的,去上班也专拣偏街僻巷走。父亲在想什么,父亲在这件事上洞见了什么,无法猜测。哥哥去世之后,父亲从来都没有到坟上去过。我猜想他是在逃避,或者没有勇气接受这个事实。逃避了,就可以想象他的儿子出了远门。大概他是不想破坏自己的这个念想。他追逐着哥哥的背影,人渐渐消瘦下去,精神越来越差。他常常坚定地说:“我要活下去,这个家有我在,就还是个家。”
  
  谁能想到,抱着这一信念的父亲最终选择了离去。
  
  父亲懦弱了一辈子,就勇敢了这一次。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还有人看见父亲枯坐在单位门前的台阶上。哥哥去世以后,父亲经常这样枯坐,人们也就习以为常。不知几点钟,父亲起身了。究竟父亲是怎样翻过自家砖砌的高墙,又是怎样躲避了墙边枣树伸展的枝杈跳到
  
  院子里,难以想象。父亲把写好的遗书放在院子里显眼的地方,开了大门,骑上自行车,奔向村外的河堤。我仿佛能看到父亲的衣衫被夜风吹起,他的眼泪一遍遍打湿寂静的夜和他新增的白发。他说:“看见了,我的儿子就在前面。”这时候,也许一声狗叫都能使父亲驻足,然而,这个夜太寂静了,父亲在寂静里勇敢地向着黑暗前行。
  
  雪莱不是说过: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那么,我家的春天呢?父亲走了,我的呼唤失去了实实在在的对象,“父亲——”声音在空气中来回打转而找不到归宿。父亲的世界是无法感知了,每次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念的时候,我就渴望做一个梦,梦是亲人温暖的回声。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无法理解祥林嫂在鲁镇的疑问:“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我所学的专业曾就此问题展开广泛的学术研究,然而现在我觉得,事情远没有那么复杂,这是思念亲人的最本能、最自然的想法。比如现在我就想,人应该有灵魂,这样我就可以想象我的亲人还存在着,只不过是我们活着的人无法感知罢了。我也重新理解了宗教,人在现实生活中,总有无助的时候,没有办法,只好求助于虚幻的假想领域。因为精神领域广阔无边,怎么想象都盛得下。
  
  在浩瀚的宇宙中,我们是不是一粒尘芥?记得《伊索寓言》中有一则《老人与死神》,讲的是一个身背重荷的老人,不堪重负,就呼唤死神的到来。死神来了,他对死神说:“请把重荷重新压在我的背上。”人生啊,有太多的悲凉,然而人之谓人就在于他能感知幸福、烦恼、欢乐和不幸,这种能力是人这种“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才有的,能感知就是生的趣味。
  
  父亲把痛苦的衣钵传给了我。当我吃着中西美味的时候,我总在想:父亲要是能品尝一下该多好啊!当我搬进华堂丽室的时候,我总在想:要是其中一间是父亲的,早晨起来能听到他“天亮不起,更待何时”的唱词,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当我开着汽车,浏览都市的
  
  繁华时,我总在想:这是不是父亲的梦?父亲占据着我的每一寸生活。鲁迅说过:“时间是忘却的救世主。”我却不能释怀。时间无法稀释浓浓的血缘,时空无法阻断深深的思念,父亲坟上的荒草已齐膝,可父亲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他的面容,他的声音,他走路的姿势,
  
  他爱唱的小曲,眼里、耳里、心里,到处都是,我的心就淹没在这温馨的痛里。
  
  父亲“活下去”的声音常常在我耳边响起,可父亲为什么选择死亡呢?现在想来,父亲也曾试图消化痛苦,也曾坚韧地与抑郁搏斗,也不是没有发出求助的信号,只不过我为了自私的目的,奔跑在追名逐利的路上,忽视了父亲。父亲让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永远内疚。假如多给他一些关怀,假如早带他去医治,这一切是不是可以挽回?父亲最喜欢我,我却没能拉住父亲的手。难忘小学时父亲给我送到班
  
  里的那支毛笔,难忘大学时父亲车站的相送,难忘读研时父亲千里奔波去看我,难忘考博时父亲的鼓励,难忘求职时父亲陪我在烈日下的北京奔走,难忘父亲给我看孩子的日子,难忘父亲为我装修房子的日子……难忘有父亲同在的所有天伦之乐。有什么比有一个完美的家庭、能享受一份天伦之乐更幸福的呢?我的学位、我的职称、我的成果、我的著作,在父亲的坟前全化做乌有,我只要我的父亲。父亲走了,我永远不安,永远疼痛,永远思念,永远忏悔。
  
  父亲活着,我永远是个孩子;父亲走了,我被迫长大。父亲活着,他是迎接风雨的第一棵树;父亲去了,我站到了父亲的序列上。多少个夜里,眼空蓄泪泪空流,只有在梦里,我才能与父亲有短暂的相见。父亲有时穿得很破旧,有时穿得很单薄,形容憔悴,而且总是影影绰绰,很客气地看着我,不能嘘寒问暖,不能叙叙家常。一个人走了,连梦也是吝啬的。
  
  又是一年春了,大地披上了温柔的绿装,小草露出勃勃生机,春花含蓄地开放,树木让飞絮去迎接希望,连忧郁的河流也有了梦想,一切酣睡都被惊醒,一切沉寂都被打破。父亲,河边那条笔直的大道就是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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