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表妹

时间:2010-08-27 00:02 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吴光辉 点击:
那年春天,我和母亲回老家顺道去看已经三十多岁的七表妹,这一回她让我再一次大吃一惊。她见到我们来了,傻傻地笑着,屁颠屁颠地从里屋出来,只见她居然为自己编了两根朝天辫,辫根上还扎了一根大红头绳,身上也穿进城时才舍得穿的大红花袄,满是皱纹的脸上,还搽了一层

  “二月二,龙抬头,大囤满,小囤流。”七表妹今天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还用她的母鸭嗓子唱《打粮囤》的儿歌。我想起二十多年前七表妹唱《打粮囤》的情景,那时她才十一二岁,脑袋后面拖着的那根又细又黄的小辫子,伴着有节律的儿歌上下抖动。每跳一次,她裤子屁股上的一块破补丁就像扇子似的扇一下。

  那时候,苏北一带农村每到农历二月初二,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就会此起彼伏地响起一片鞭炮和锣鼓声,就会传来小伢子稚嫩的儿歌声。那时,七表妹也和村子里各家各户的小伢子一样,用铁锨把头天晚上准备好的草木灰铲出来,站在自家门口的土场上,以自己为圆心,以铁锨为半径画圆。那铁锨上的草木灰纷纷扬扬,洒落一地,就会画出一个大大的圆圈,这样,象征性的一个粮囤就画好了。七表妹能歌善舞,会同她的六个哥哥和姐姐一起,站在她家的土场上,一边唱着儿歌,一边画一个又一个粮囤,尽情挥洒她的天真烂漫。

  唱《打粮囤》是我对七表妹儿时最深刻的记忆,后来我随父母进了城就很少有机会见到七表妹了。大约十年前,我突然在居住的城市无意间和她相遇,而且看到她居然骄傲地挺着一个大肚子!那天傍晚我下班路过一个街口时,老远看到一个乡下女子站在人群中间煞是醒目,就好像一片洋山芋里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土地瓜,紧接着又听到那个女子怪里怪气大声地讲话,简直就是屎壳郎打哈欠——满嘴土腥味,说一口我们老家的土话。我走近再看,那孕妇正是我多年不见的七表妹。我惊讶地打量她足足有好几秒钟,我可从未听说她嫁人的消息啊!我请她到我们家去,可她一连说了许多理由就是没去,望着她渐渐远去的沉重背影,她儿时唱《打粮囤》的童真,似乎还流露在两只前后摆动的手臂之间……我的心里油然生出无数狐疑来。

  这种狐疑在问过我母亲后就更加强烈了。母亲打电话给远在家乡的大舅,得知七表妹只是进城打工,其他事他一无所知,我一下子为七表妹担心起来。一直到半年后的一个下午,我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七表妹病危,要我随她立即赶到市一院妇产科时,我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当我再一次见到七表妹时,她躺在病床上已经休克,原本圆润的瓜子脸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蜡黄,那十多年前唱《打粮囤》的小嘴现已干裂发白。

  母亲说七表妹是因为生小伢子患了妊高症和心肌病,在小伢子生下来后就昏死过去了,经过医生的抢救才脱离了危险。只是在医院住下去,每天要花几千元的住院费,不到半个月就把六万元钱花得精光,她迫不得已才向我母亲求助的。

  我一边抱怨她的丈夫是个没用的东西,一边到处寻她的丈夫,可寻了半天也没找到,又没看到七表妹生的小伢子,这使我更加狐疑起来了。虽然我和母亲再三追问她丈夫的事情,但她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两眼只是落泪。母亲骂她活脱脱是个窝囊废,三扁担也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此后的一段日子,我一有空就往医院跑,可就是没有看到七表妹的丈夫。后来我出差一个多月,等我回来时她已经出院走了。我抱怨母亲不该让七表妹走,母亲无可奈何地叹息道,七表妹不听劝,九头牛也拉不回来,非得回老家不可。我问母亲为什么七表妹不回她丈夫家,母亲红着两眼说了经过。原来七表妹进城打工原本是做保姆的,可那家的女主人到了三十五岁也不能生养,她出了个馊主意,拿出六万元钱给七表妹让她代孕。七表妹后来生下一个八斤重的男伢子,可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七表妹怀孕后得了妊高症和心肌病,为生这个小伢子差点儿把命都搭进去,而生伢子住院看病就花去了七万多元,把男主人给她的那六万元全花光了,要不是打电话叫我们去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局。七表妹就这样落得人财两空,满脸泪花地哭着回乡下去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那男主人为了生小伢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万万没有想到七表妹会为了钱同意做这样的事情。母亲气愤万分地说,七表妹临走时想看一眼她十月怀胎、冒着生命危险生下的伢子,可男主人坚决不让看。母亲用手背抹着泪水说,七表妹是一路哭喊着“我的宝宝”走的,把一双眼睛都哭红肿了。母亲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七表妹临走时的情景,说七表妹硬挺着虚弱的身子,走路都打着踉跄,一步一步地往那男主人家走去,一步一步去寻自己的宝宝。到了男主人家的门口,她已经听到了宝宝的哭声,可女主人连门都不让她进,一把将七表妹狠狠地推搡出来。七表妹倒退几步摔倒在地,哭着跪在地上央求道:“肉生肉,疼不够,求求您让俺再看一眼俺的宝宝,让俺最后疼一次俺的宝宝吧……”

  从此,七表妹那“我的宝宝”的哭喊,一下子冲淡了她当年唱《打粮囤》的欢笑,成了我对七表妹的最新回忆。

  那年春天,我和母亲回老家顺道去看已经三十多岁的七表妹,这一回她让我再一次大吃一惊。她见到我们来了,傻傻地笑着,屁颠屁颠地从里屋出来,只见她居然为自己编了两根朝天辫,辫根上还扎了一根大红头绳,身上也穿进城时才舍得穿的大红花袄,满是皱纹的脸上,还搽了一层厚厚的白粉,两片嘴唇涂得彤红像是吃了猪血。这时她双手握着一把铁锨,用铁锨铲了一些草木灰,我立马想到这里的习俗。

  大舅叹了一口气告诉我们,七表妹从城里回来后的这些年,每天都要唱《打粮囤》。我们正说之间,七表妹就拉开了场子,像当年十一二岁时那样唱:“二月二,龙抬头,大囤满,小囤流。”她笑着唱着,手下的铁锨在她的四周不停地画着圆,不大工夫土场上就画了十几个大圆圈。她转身回屋又拿出她用废报纸剪成的大公鸡和大花猫,风风火火地贴在门口,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什么“鸡吃虫,猫吃鼠”,最后她傻笑着对我们说:“这粮囤……给俺宝宝吃的……就是亲娘老子……也别想吃……”说完她飞身进屋抱出一个油渍渍的花枕头,无限爱意地告诉我们,那花枕头就是她的宝宝,然后猛咳了几声吐出一大口痰来,又清了清嗓子唱道:“二月二,龙抬头,大囤满,小囤流。”

  万萍摘自《散文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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