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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河上的祖母

时间:2010-08-26 23:47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马海轶 点击:
祖母死了,就算是一个时代完结了。低河上肯定还有痛苦和苦难,但永远不是我们熟悉的痛苦和苦难了。祖母作为最后一片风景,把我们与过去的时代联系在一起;祖母作为有精神内核的象征,把封闭的低河同广袤的世界联系在一起。当祖母一个一个死去时,低河在精神上不可避免地

  低河上和世界任何地方一样,都有被称做“祖母”的人。低河上的祖母和世界上任何地方的祖母一样,白发又长又稀疏。低河上的祖母不是一个人,而是七个或者九个,或者更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恐龙级别的老人们正在减少,直到有一天,最后一位祖母在一百多岁的高龄去世。上帝也无法阻止这样的趋势,因为这是比上帝还要古老的游戏规则。?
  
  在低河,能称得上祖母的女人,几乎都走过坎坷地生活之路:十三四岁出嫁,过门第三天刚刚做过试手面,就隐隐约约听说了家道中落的消息,她顺着眼,一边小心伺候公婆和男人,一边不停歇的生育孩子。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年,老人们相继谢世,但众多的孩子绊在脚边,嗷嗷待哺。正在这时,男人得了不治之症,一死了之,留下寡母和孤儿。此后是漫长而黑暗的岁月:兵灾、战乱、饥荒、地震、欺凌、运动和形形色色的折腾。许多有权有势的人死了,许多身强力壮的人死了,但寡母和孤儿却奇迹般的活下来了,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忽然有一天,寡母还在土豆地里劳作,就有人远远地吆喝:“哎,回家吧,你的儿媳妇生了。”瞬间,寡母的头发白了,脸上的皱纹深了,当落日之前最后的汗水洗过她的面庞之后,她俨然历经沧桑的祖母了。但她没回家,她一直做活,把较远处的土壅到土豆秧下,就这样直到黄昏降临,直到往日收工回家的时候。?
  
  午后出门时,还是寡母;傍晚回家时,却是祖母。祖母走在黄昏的大路上,黄昏辽阔而苍茫。大路隐隐发白,看起来相当平坦,但走的永远是上坡路。在抬埋了男人许多年后,她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大儿子在大队里做会计,做着做着,就把自己在林场的小屋里吊死了。真正的噩耗其实没有预兆,早上喜鹊还叫过,天气也不错,一场善雨过后,风平浪静。祖母在苜蓿地里铲草,吃干粮的时候那人来了,期期艾艾说着什么。祖母停了一会,又铲了几下,最后停了。她拄着铲子站起来,拐着小脚走了10里路,来到接近山顶的林场小屋。她看看被人抬到一棵白杨树下的儿子,又扶着门框,伸头进去,看了看狭窄黑暗的小屋里边,然后走过去,叠腿坐在僵硬了的儿子身边,忿忿地说:“孽子!这么低的屋檐就能吊死人?”?
  
  二儿子是饿死的。那一年,最冷的季节已经结束,冬小麦都起节了,儿子浑身浮肿,卧床不起。冬小麦扬花了,儿子死了。死的时候是30多岁,死得真是可怜,真是窝囊,眼里含着浑浊的泪,面门上浮着贪生怕死的卑微。最后一口气既没有咽下去,也没有呼出来,而是在喉咙里“咕咕”作响。儿媳妇把不省事的孩子丢在一旁,顾自稀溜溜的哭。祖母没哭,她在想以后的事情。之后一个月,祖母一手抱着孙子,一手挥着一根核桃木的棍,赶走了儿媳妇。?
  
  三儿子从小霸道,不料却被一个小小的缝衣针眼弄傻了。那是运动的年代,他把老婆用完的缝衣针顺便插在墙上,后来和老婆闹离婚,那女人到政府告他,说他把针插到了墙上贴着的领袖像的眼睛里。公安局的人还没到,他先跑到家里看,领袖像的右眼上果然斜插着一根针。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径直跑到悬崖上,牙一咬,眼一眯,跳了下去。结果没有死成,却落了一个终身残疾。祖母经常对他说:“你倒是等公安来了再跳啊!”?
  
  这就是祖母,这就是祖母的青年和壮年的大事记,这也是祖母爱情和命运的大致轮廓。无论如何,祖母在种种变故面前,没有流泪,没有卧床不起,没有喋喋不休,没有见了什么人就倾诉。变故的当初她是怎样的,变故结束时她还是怎样的。人有时候挺像石头或者钢铁一类的坚硬之物。但仅仅是在坚硬这一点上类似,你不能据此就说,祖母是没有感情的,她的一生就是一部爱的长诗,没有了这份爱,如今的大家庭在任何一个关口都有可能成为覆巢。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低河的确是苦难的低河,但祖母的忍耐、天真决不是苦难孕育的,苦难整垮了无数的女人,她们活了许多年,也没有成为祖母,而只是一个老女人。你也不能说岁月太久了,教会了祖母怎样忘掉痛苦,保持快乐。但实际上祖母并不糊涂,哪年哪月哪天哪个时辰的事情,都活在她凌乱白发覆盖的大脑中。恐怕你也不能说,祖母有多么坚强。“坚强”是培养起来的,“坚强”也是一个书里经常用到的词,祖母从来就没被有计划的训练过,她不识字,她没在书里成长过。一句话,祖母成为祖母似乎与生活没有多大关系。这看起来有些离奇,有些复杂,又有些矛盾,但想一想千真万确。?
  
  在祖母80岁的时候,一切的暴风雨仿佛都过去了,一切花样纷呈的世事不再新鲜了,就像四季轮回,只不过再来一次罢了。祖母不再威严,不再沉默,不再让周围的人捉摸不透。在村子里,她的年纪最大了,三代人的经历加起来还没有她多,她是一个纪念碑,高高地耸立在人们的心目中。她的面容很老了,老得像一个成了精的怪物,但她的心灵却越来越天真,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活力。她总会有那么多念头、盼头。早上起来,站在院子里,听见喜鹊叫了几声,她就说:“不知今日谁要来?”看见最小的孙子从学校里来,她就憧憬:“我要是多活10年,就能多抱一个重孙了。”她到底是为再活10年盼重孙呢,还是为抱重孙再忍耐着活10年?其实孙子、重孙也不是什么东西!打扮得怪里怪样满世界飞,飞着飞着,麻烦就飞进了家。在祖母看来,这是一群不必动情、也不必计较的小人啊!当她的长孙在煤矿爆炸中粉身碎骨的消息传来时,祖母低头静默了片刻,就继续抱怨一顿不如意的午饭。周围的人受不了,散去了,祖母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死,你们不难过;他们一死,你们就哭个没完,好似天塌下来了。”她的另一个孙子不务正业,在山西省会太原城搞什么传销,被公家的人抓住扔进班房,一家人七嘴八舌,祖母拍着巴掌说:“别愁啊!会睡觉的会翻身。你们倒是想想,我的香寿怎样过?”这才刚刚立夏,她就着急着安排她秋后的生日。祖母啊祖母!?
  
  世界变了,风俗也在变。在低河,不肖子孙越来越多了。有一个外号叫“细蜂”的人,经年累月,把他80岁的老妈妈关在黑屋子里;另一个被称做“搅棍”的人,哄他因白内障失明的爸爸:“我问了医生,你是做了亏心事瞎的,你的眼无药可治。”那老汉整日整夜地想:“我做了什么亏心事啊?”在这样的村庄里,祖母的儿孙辈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出超越常规的事。比如在家庭内乱里骂自己的父亲是“老杂毛”,或者撇下自己的妻和子,在外面和有夫之妇姘居,或者赌博输掉了耕地的牲口。但无论怎样的人,只要是低河上的人,无论他是浪子、逆子或孝子,都始终如一尊敬着祖母。祖母就像乐呵呵的天空,远远地罩着,每个人睡觉、翻身、打筋斗,不管怎样折腾,但始终在天的下面。?
  
  低河上的祖母都编草辫。麦子上场后,祖母挑选长麦秆中最上面的那一节,折下积起来,一捆捆悬在高高的屋檐下。祖母每次分一小把出来,在清水里泡软,然后编成7根头的辫子。她一根一根数着麦杆、掐着草辫,她的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磨光了,露出鲜红的肉。祖母一边做活,一边唱着她自己的歌:“一句贤良说孟姜,二郎爷担山赶太阳;三人哭活紫荆树……”古人,古词,古调。?
  
  低河上的人对祖母的虔诚,有一部分来源于他们已经得到的验证:凡是能称得上祖母的,她们死得很轻松,很好看,一点都不痛苦。其中第一个祖母在艳阳下折麦秆,折得渴了,仰头喝了一瓦罐水,喝完就死了;第二个祖母正月里站在墙头的梯子上看社火,那社火稀疏惨淡,祖母心烦,下了梯子,叹了一口气说:“还是那时候的社火好看!”说完就死了。第三个祖母听说隔壁的邻居死了,她一改往日的乐和,悲戚地叹息:“年轻人都死了,我活着有什么好?”于是她天天穿着寿衣,祈祷上天,一个月之后,老天爷终于满足了她的愿望。第四个祖母是在大家给她做寿时死的,有人给她磕头,她看着尘埃中灰白色的后脑勺,悲欢交集。但她还是想笑一笑,笑着笑着,她的身子向一边倾斜过去就去世了。这种种的死法对低河人来说,是一个希望,是一个启发。在他们看来,这样的死是不可思议的。?
  
  祖母死了,就算是一个时代完结了。低河上肯定还有痛苦和苦难,但永远不是我们熟悉的痛苦和苦难了。祖母作为最后一片风景,把我们与过去的时代联系在一起;祖母作为有精神内核的象征,把封闭的低河同广袤的世界联系在一起。当祖母一个一个死去时,低河在精神上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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