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学校，老旺看见老师正在巴掌大的操场上给学生们布置下午上山打柴的事。冬天的太阳光把曹老师的话照得暖洋洋的。山里太穷，孩子们读不起书，只能隔三差五地到山上打些柴，然后挑到镇上卖了弄点钱。老旺看到自己的孩子狗娃一和狗娃二也在中间，细长的脖子伸得像两条羊腿。
　　
　　?
　　
　　等学生散了，老旺急忙把曹老师拉到一边，哆哆嗦嗦地从破棉袄里掏出一个旧布包。大概是午后的太阳光显出了力量，曹老师注意到老旺的额头上微微出了点汗。老旺说：“曹老师，你看看这里面写的啥？”
　　
　　曹老师疑惑地打开布包，从里面露出一张缺角的纸条。由于年深月久，纸条已经渍黄不堪，上面不规则地分布着一些细洞。曹老师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借条?
　　
　　兹借到瓦村邢元富家羊20只，俟革命成功后以两倍奉还。
　　
　　此据。?
　　
　　红军指导员叶××?
　　
　　1935.10.25?
　　
　　曹老师抬头看看老旺，此刻老旺的眼睛像两把钳子钳住了他。曹老师说：“老旺，这东西你从哪儿找到的？”?
　　
　　“俺家的一个破墙洞里。”老旺急切地说，“上面写了些啥？”?
　　
　　曹老师莞尔一笑说：“邢元富是你家什么人？”?
　　
　　“俺爷爷哪。”老旺说，额头上的细汗已经变成了颗粒。?
　　
　　“老旺，恭喜你啊。”曹老师一巴掌拍在老旺的肩上说，“你家发财了。”?
　　
　　消息从这天午后开始，像花朵一样开遍了整个瓦村。到黄昏时，老旺家的院子里已挤满了人。没有谁对老旺怀里的那40只羊持怀疑态度，整个瓦村似乎隐隐听到了从1935年传来的羊叫声。瓦村虽然偏僻，但历史上也是个弹痕累累的地方。离村不到一里，马蜂窝似的弹坑足以印证瓦村昔日的荣光。应该说，这张借条对老旺的确太重要了，它的重要性甚至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老旺一家6口人，妻子长年捧着一只酱黑的药罐，自己的腿脚又不灵便，狗娃一和狗娃二还是因为曹老师才读上书的。靠着几只咩咩叫的羊儿养家糊口，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根据曹老师的指点，老旺第二天一大早就翻山越岭到镇上去了。曹老师关于纸条的一些看法，在镇政府的办公室得到了证实。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打着夸张的手势对老旺说：“这张借条非同一般，我们一定要认真核查。尤其是首长的签字，需经专家鉴定。”老旺听了这番话，心里像冬天的寒风紧一阵松一阵。这时恰巧镇长进来，镇长把老旺请到自己的办公室，还给老旺泡了一杯茉莉花茶，这使老旺在茉莉花的清香中，毫不犹豫地把那张借条留在了镇长那儿。
　　
　　冬去春来，日子的流云在漫长而煎熬的等待中随风而逝。老旺日复一日地把羊群赶到山坡上，看远处山梁上腾起的黄尘，也看曹老师带着狗娃他们打柴的情景。老旺的心里酸了又涩，涩了又酸。据村里人说，曹老师的父亲是个烈士遗孤，战争年代被寄养在瓦村。后来曹老师从遥远的大城市来到瓦村教书，几十年的青春在黄尘古道中悄无声息地献给了瓦村。老旺记得，几十年间，曹老师才回过5次家。?
　　
　　后来的消息是曹老师从镇上带回来的，那天，曹老师和几个学生挑着柴火到镇上去卖，归路上顺便去了一趟镇长的办公室。镇长答复说：“经多方鉴定，现在已确认了那张借条，首长的签字也是真实无讹。再过几天，县里就会派人把折合的1万块钱送到瓦村去。”镇长的叙述让曹老师喜出望外，以至他走出办公室时，一脚踩空把脚崴了。?
　　
　　县里派人在镇长的陪同下来到瓦村是几天后。那是个令人难忘的日子，整个瓦村到处尘土飞扬。人们看到瘸腿又老实巴交的羊倌老旺从县里的同志手里接过一个大红纸包，那鲜艳的色彩在灿烂的阳光下让人热血沸腾。这个中午。我们的农民兄弟老旺像一颗挂在秋天树上的红柿子引人注目。1935年的羊叫声，又一次回荡在瓦村的天空。?
　　
　　老旺找到学校时天刚蒙蒙亮，曹老师开门出来，看到一脸土色的老旺，开玩笑地说：“老旺，你的脸是不是被钱烧了？”?
　　
　　老旺站在门口，从门外透进来的光线照着曹老师房间里的摆设，简陋又寒碜，灶上的白烟袅袅散开。老旺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塞到曹老师手上说：“俺想了整整一宿，这2000块钱就送给学校吧。往后，你和孩子们不要再上山打柴了。”?
　　
　　曹老师空洞地张了张嘴，一时无从说起。?
　　
　　老旺粲然一笑说：“狗娃这几年全靠了你才念上书的，你的恩情俺们忘不了。留下的那几千块钱，够俺们还债和添些羊啥的了。”老旺憨厚的笑脸，在逆光中灿烂而令人心动。?
　　
　　曹老师凝视着老旺一瘸一拐地走入晚春的早上，眼前一片模糊——他仿佛看到有许多可爱的羊簇拥在老旺身后，老旺就像站在洁白的云彩上。在他的耳边，1935年的羊叫声如水而来。
　　
　　侯美林摘自《阅读与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