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坑是仙人遗落在江西乐安县的一颗古棋子,是一个商周时期就有的村子。好像既无来由,也非刻意,自从我去过一次以后,它就一直被我搁在记忆深处,锁在一片烟雨蒙蒙的迷离中。 其实,我去流坑游玩的那天,正值柳绿桃红之时,天气晴好。阡陌山野之间,有些颠簸的水泥路两边,抬头有红艳的杜鹃花绽放,低头有金黄的油菜花开着。打开车窗,只觉春风拂面,杜鹃花和油菜花吐露着夹道欢迎的朴实的热忱,饱尝城市浊气和舟车劳顿之苦的我正是在车子就要进村的那会儿,对“神清气爽”、“甘之若饴”一类的词,有了最形象最深刻的释义。 薄薄的阳光下,令我神往的千古第一村不动声色地静卧着,迎接着慕名而至的无数双眼睛。 村里有树。这不算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你的手随便一指,那都是一段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沧桑经历。一棵桂花树,顶端青枝绿叶,春意浓浓,在景岐公祠的前院一角荣枯400多年,前几年又死而复生。仔细一看,只见树干苍老而空洞,快到分枝处,中空的树干只剩了两侧各一寸宽的树皮儿连着,以至于村里人不得不为它叉起木柱子“保驾立命”;一片樟树林,高矮参差粗细不匀地挤在一块儿,每一棵都沾有文人名士的气息,油亮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家族血缘的荣耀……站在树旁听导游解说,你会觉得,这流坑古村,根根树干都是气节,片片树叶都是历史。人们可以看到的是气节在风中傲立,历史在雨中滴翠;而可以想见的,却是郁郁葱葱的树底下埋着的流坑古村遒劲的根。 村里有水。一条乌江从远古流来,像女人的怀抱,把古村拥在怀里,上千年也没改换过姿势。弯而长的石级,如女人裙裾上的皱褶没入水中,年轻或不年轻的村姑村妇一溜儿蹲在那皱褶上,捶衣浣洗。此情此景,带给游人的是清凌凌的柔软的触动;一汪龙湖,泊在村子里,狭长而规整,仿佛是上天给全村人的一面大镜子。流坑不像周庄,整个村子都浮在水面上,却也有一条南北巷子横跨水面,木做的栏杆,瓦做的遮雨顶,巷道形似浮桥,又似带天篷的水上长廊。村里人在这儿买菜卖菜,下棋打牌,神吹海侃。微风从这边的水面滑过,爬上巷道摸摸集市上人们的脸,又奔那边的水面而去。那份清闲和惬意,让憋闷惯了的现代人只有感叹“此景只应天上有”的份儿……水流村兴,活泛泛的水里,漾着的是流坑人的魂! 村里氤氲着书卷气。来到流坑,我感觉就像是在一座装修现代的洋房的某个角落里找到了一本线装书,发黄的书页间,满满写着的都是贤人儒士的名字和一门五举、六子连科、七子连科的盛事美谈。由南宋理学名家曾丰创办西山书院后,一个普通的小村落,竟密布了书院、书屋28处之多,估计这在人世间都极为少见。村里弥散出浓郁书香的,还有各房的大小宗祠设的族塾,更有玉皇阁、三官殿和魁星阁等作为秀才文士聚会的场所,供全村有识之士论学为文,唱和诗词。村有诗书,焉能不卧虎藏龙?借科举之风,流坑历朝历代官任知县、知府、尚书、侍郎、御史、宰相的,竟达300多人。走在村中小巷的鹅卵石路上,我的思绪倒退了几百年:这里,每一扇门洞里都有达官贵人走出,每一间书院都是人影憧憧……如此地灵人杰的民宅福地,难道真有风水之说、造化之玄? 最直接地让我感觉恍若自己正走向历史深处的,还是一栋栋民居。流坑的房子多为明清时期所建,各家各户都请能工巧匠设计砌成。马头墙,圆木柱,青灰瓦,画栋雕梁—时光的印痕不经意地在一砖一瓦间清楚地暴露:门开偏侧的是宋朝古宅,门开正中的为明朝民居;雕刻精细者生活小康,门楣拙朴者居家贫寒。这些住宅,多为二楼三进,楼上贮物,楼下住人,厅堂的彩色照壁上都精雕细刻着人物图像和花鸟草虫。不仅如此,就连房屋的门楣上、窗棂上、床架上和梁棚上,也都刻有龙头、神鹿、凤凰、花卉和人物故事等。而在屋内的堂上和门边,一般都配有匾联。细数下来,全村保存完好的匾额竟有好几百块,楹联也有近百副,更难得的是,楹联匾额,无论颜体柳体,大多出自名家手迹,且各蕴掌故和深意。如此珍贵的传家宝,流坑人好像并不太当回事,家家都是大门敞开,小门不锁。因为每栋房子都是历史,每一户人家都是景点,这里最常见的景致是:老人坐在门前石凳上聊天,女人蹲在天井边端个大盆洗衣服,导游站在厅堂里讲解堂前匾额和砖雕题词的涵义,细说房屋先人的辉煌和家道的起落……屋子的主人面对一拨拨的陌生游客,竟一点也没有受到生人惊扰的不安和不快,就连家家户户养的狗,也是任由游客出出进进,不咬人不叫唤地与如云飘过的游客相安无事。 在流坑村,几乎没有人会提房子装修这回事。在这里,没有人会为了房子的舒适和好看而轻易去动一木一砖。屋门前的水沟,在各家门前的麻石下黑着、脏着,他们宁愿撬起麻石来勤掏洗、密疏通,也没有哪家会想着去砌个水泥沟沿图省事。就连村里民国年间遭烧掳的董氏大宗祠,村民们也是任由其烧残的五根大立柱孤独地耸立着,袒露着像当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般的过往和伤痕,而没有去做任何的修复……流坑人享受着现代物质的丰富,却又忠实地和拙朴发黑的历史同住。与许多村庄不断推“陈”出“新”、旧房不断被一幢幢浅薄而俗气的“小洋楼”取代不同,流坑人宁愿用先人的贞节牌坊做墙体,也不用水泥和瓷砖来粉饰显富和埋没从前;与其他只有游客来了才开放的冷清的景点不同,流坑人习惯了和历史同眠与景点同住,他们给了年代久远的房子以体温和人气,也给世俗中的自己浸染上了丝丝古朴幽香的韵致。 准备离开流坑了。当我从龙湖边往回走的时候,在湖边的垂柳下,一群手持夹板和画笔的年轻男女正在对着东边的古屋群写生。灰灰的屋子被灰灰地搬到了白白的纸上,原汁原味的江南味道跃然纸上。站在画板后面的我,心思跟着变得缥缈起来,心想:要是今天下点蒙蒙细雨就更好了,宁静的村落里,烟雨小巷中,三两位穿着对襟小褂的女子,踮着脚尖儿,撑着花纸伞迤逦而行……那多像春节晚会的舞蹈所演绎的《江南春雨图》啊! 流坑离南昌并不算远,才四个小时的车程。可它却像新疆的天池、吉林的松花湖一样,见过一面以后,就被我搁在了一个高而远的地方,不敢轻易再次造访,而只是让它在我心里远远地美丽着。有一次,当我兴奋地向朋友讲起这次“隔世之游,复古之行”的时候,朋友对我讲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我们正在越来越快地失去村庄,正在模糊生活的真面目。也许,正是因为如今的村庄越来越不像村庄,乍一见到这个既有历史深度又有人间温度的古村落,你才会有这种‘他乡遇故知’的眷恋和恍惚。” “有温度的古村”,这正是我内心对流坑的感受和喜欢的表达。和流坑的约会,是一种额头与额头相贴的亲近,是一次皮肤对青砖石板的抚摸,它让我一颗凡尘俗世的心,迷醉在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远古的巷子里,再也走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