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春节前夕来城里看我,带来老家的猪肉和冻豆腐。其实我们在城里什么都不缺,可是做母亲的总会认为我们缺东少西,操劳着、惦念着,盈满爱的心,一日不得清闲。 我和妻子劝母亲留下来过年,母亲说城里住不惯,见不到那些老邻居,她会很憋闷。 我知道,母亲哪里是不喜欢,她是怕给我们添麻烦。 一天晚上,我无意间看到母亲正拿着一瓶指甲油,试着往自己又干又瘪的指甲上涂。看到我进来,她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急忙放下那瓶指甲油,喃喃地说:“不知道这是啥东西,一辈子没用过。”我告诉母亲,那是透明的指甲油,男人都可以用的,是用来保养指甲的。 “来,我帮你涂。”母亲不肯,我却执拗地拽着母亲的手,将她的每个指甲都涂上指甲油。但任凭我涂多少遍,母亲的指甲都无法亮起来。 “不涂了,不涂了,浪费了可惜。”母亲一个劲儿地阻止我。 母亲一辈子爱美,爱唱爱跳。可是为了我们,她的那些好看的衣服只能放到柜子里,没机会穿。为了我们,她一次秧歌都没有扭过,每天都要忙那些干不完的活儿。“行啊,我就把这些衣服留着下辈子穿。”母亲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我知道,不光是指甲,母亲的身体里流失了太多的营养,那些营养都流进了我们的血液,使我们茁壮成长,母亲却日益衰老。 我捧起母亲的手,仔细地打量起来。 被流年彻底淘空的母亲的手,苍老干瘪;被岁月彻底洗劫的母亲的手,沟壑丛生。母亲的手指上没戴过戒指,一生都没有富贵的标记。 母亲的手指上更多的时候戴的是顶针,让针线从坚硬的鞋底穿过,反复穿梭,为我们做出一双双温暖的鞋子。此刻,我多么想用风尘仆仆的衣裳,把母亲的顶针—这全身上下唯一的饰品擦亮。 母亲的手常常为我们破旧的衣服打上漂亮的补丁,缝补我们困苦的童年;常常会为我们嗑一堆瓜子瓤儿,或者剥开岁月之橘,滋润我们成长。 母亲不识字,母亲的手指从没握过笔,可是母亲却把爱写满了我们的人生。 冬天,母亲就是家里的火。在我的记忆深处,灶火先是从母亲的掌心蹿出,先是舔热母亲清瘦的手指,然后才回到锅底。灶火,照耀着母亲年轻的面颊,直至衰老。火的声音摇撼着充满风霜的日子,让我们的家园布满温馨与祥和。 织毛衣的时候,母亲的手仿佛被火焰缠绕,所有的温暖从母亲的手上递过来。夏天,母亲的手拿着蒲扇,为我们驱赶闷热和蚊虫。母亲有风湿病,十根手指在雨天就变成了折磨她的魔鬼,钻心地疼痛起来。 母亲的手皴了,开始有了裂痕,可她擀出的饼依然那么薄,蒸出的馒头依然那么白。 母亲的十根手指,就这样渐渐风干为十捆柴火,驱散了我们一生的寒冷。 迟子建在她的散文《女人的手》中写道:“……女人在临终前比男人喜欢伸出手,她们总想抓住什么。她们那时已经丧失了呼唤的能力,她们表达自己最后的心愿时便伸出了手。也许因为手是她们一生使用了最多的语言,于是她们把最后的激情留给了手来表达……我现在是这样一个女人,我用手来写作,也用它来洗衣、铺床、切蔬菜瓜果、包饺子、腌制小菜、刷马桶。如果我爱一个人,我会把双手陷在他的头发间,抚弄他的发丝。如果我年事已高,很不幸地在临终前像大多数女人一样伸出了手,但愿我苍老的手能哆哆嗦嗦地握住我深爱的人的手。” 这双手让我想起母亲的手来,母亲不就是一直在用她那双勤劳的手托举着我们的幸福吗?我们的平安,我们的喜悦,都与母亲的手息息相关。 昨天晚上,我从睡梦中惊醒,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突然听到一阵紧张的呼喊。我连忙起身,才发现是母亲。是母亲在睡梦中呼唤着什么,她的双眉紧皱,嘴唇不停地闭合。 我吃惊又紧张地连忙跑到她的床边,握住她的手,过了一会儿,母亲才平静了下来。渐渐地,我也就拉着母亲的手睡着了。想起小时候,每天都是这样拉着母亲的手睡着的,那样的梦里只有温暖,没有恶狗和严寒。 天亮了,母亲收拾东西要走。我突然变得任性起来,我说:“妈,不许走,请您一定要在儿子家里过年。明天我领您去扭秧歌,去看二人转……”母亲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下来。我怕母亲变卦,非要和母亲拉钩。 母亲明明含着眼泪,却笑着向我伸过她苍老弯曲的手指,说:“拉钩!” 我勾住母亲的小指,这十捆柴火中最小的一捆,便足以温暖我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