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裾飘舞的夏天
时间:2010-07-01 23:26
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丁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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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由亲生,无亲则无怨。 冬天的黄昏里,八岁的她揣着成绩单往家跑。老师说从明天起就放假了,因为要过年。她想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要过年了,母亲知不知道呢? 她推开院门,只见一壶水正在炭炉上咕嘟嘟地翻腾。母亲坐在一旁的矮凳上,脸上没有笑容,
怨由亲生,无亲则无怨。
冬天的黄昏里,八岁的她揣着成绩单往家跑。老师说从明天起就放假了,因为要过年。她想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要过年了,母亲知不知道呢?
她推开院门,只见一壶水正在炭炉上“咕嘟嘟”地翻腾。母亲坐在一旁的矮凳上,脸上没有笑容,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她怯怯地走近母亲,给母亲看成绩单。母亲没有抬头看,她就一直把成绩单举着,有些固执地说:“妈,老师说我考得好呢!”
母亲突然不耐烦地将她推搡了一下,怒吼道:“滚,你们老的小的没一个好东西!”她的身子经这一推,向后倒去,碰翻了炭炉上的水壶,一壶开水全泼洒到她的一条腿上,她当即疼得大哭。吓坏了的母亲手忙脚乱给她脱裤子,但裤子粘着皮肉,怎么也脱不下来。最后总算脱下来了,但她的一层皮也被带了下来。
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她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心里充满了绝望。她整天不说话,任母亲低声下气跟她说什么,她也不理。
父亲来过两次,母亲把病房门关上,不让他进来。他们在走廊上吵,吵过之后的母亲回来,眼睛是红肿的。自从她的腿被烫伤后,母亲的泪就一直未干过,她只是漠然地看着。
每次护士来换药时,她便发出嚎叫:“阿姨,求求你,我不换药!”医院的走廊上回荡着她绝望的哭叫声。每一次换药,都像把她丢进炼狱一般。她听到邻床的老太太不断地摇头叹息:“唉,可怜的孩子,怎么烫得这么严重?”
事后,母亲给她熬了鸡汤,她紧闭嘴巴不喝。她看见母亲伤心的样子,心里竟有一丝说不出的痛快。
邻床的老太太偶尔会劝母亲两句,劝的话她不大懂,说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和”。母亲只摇头哭,说:“他在外面有人。”她不懂父亲在外面有什么人了,她也懒得去理会。
她的那条腿终于医好了,但因多处重新植皮,从上到下都是疤痕,再也不能穿裙子了。
夏天到了,女孩子们漂亮的裙裾如彩蝶翻飞令她格外羡慕。她将那条难看的腿包在长长的裤子里,包得密不透风。
有女孩好奇地问:“为什么不穿裙子呀?”她阴着脸说:“不喜
欢。”
她跑到没人处大哭一场,然后回家,装做什么也没发生。母亲给她做了许多条漂亮的裤子,用丝线绣边,她却将丝线拆了。母亲叹口气,再给她绣上。
在夏季就要过去时,她长裤里的秘密却被几个女同学无意中发现了,从此,再长再漂亮的裤子也藏不住她的秘密。她心中仅存的希望,也像蚕食桑叶一样被一点一点地啃食殆尽。
有孩子给她取了个绰号——瘸子。每当听到他们叫,她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厮打。最后的结果是,被打的孩子的母亲会领着孩子找到她家理论,那孩子脸上多半会有一道一道很深的血印,是她的指甲给抓的。
母亲很生气,在说尽好话安抚走了“告状”的人后,拿着鸡毛掸子要打她,可手举到半空中却又悄然放下。那一刻,母亲的伤心震撼了她,她有隐隐的悔意,但表面上依然倔强,硬得像块石头。
此后父母离婚。她十四岁那年,母亲认识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在煤矿工作,每个星期六都来。他来时会带来很多礼物给她们母女俩,给她的她从来都不要。
一次,男人又来了,手上提着两个衣袋,拿出来竟是两条漂亮的裙子,一条是给她的,一条是给母亲的。母亲一边说好看,一边尴尬地笑,忙着收起来。她什么也没说,跑进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男人走后她走出房间,竟看到母亲在衣镜前试穿裙子,脸上是深深的忧伤。她这才想起,漂亮的母亲在夏天也从不穿裙子。母亲看到她,慌张而尴尬地笑,像做了错事似的。
她昂首对母亲说:“我不喜欢他,不想再看见他来!”然后,她不理发呆的母亲,重又跑回房间。半夜里她起床,把两条裙子用剪刀剪成了布条后,才满意地睡了。第二天,她看到母亲红肿的眼。从此以后,那个男人再也没有来过。
考大学填志愿时,她执意填了远在东北的高校。她想离母亲越远越好,并如愿以偿。那些天,母亲老在半夜里哭,哭声压抑。她听得心里湿湿的,但还是硬着心肠不去理会。
母亲取出所有的积蓄交给她,并准备了许多条裤子,都是母亲亲手裁剪缝制的。
母亲伸手捋着她的额发,千叮咛万嘱咐:“在学校不要省,要多吃……没钱了就写信回来,妈再寄……”
她什么也没说,转过了身,泪水却从脸上滑下,原以为离开了母亲会轻松而开心,此时心中却是加倍的疼。她瞥见母亲的头发,白的已远远多于黑的了——母亲老了。
毕业那年,她打电话告诉母亲,说不回去了,就留在外地。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只要你高兴,在哪儿工作都行。”她握听筒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想对母亲说声“保重”,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又到了夏天。她对这个季节很敏感,心情变得十分抑郁。一天早晨,传达室的老陈来叫她,说有她的邮包。她跑去一看,是母亲寄来的。
回到宿舍她打开邮包,满眼的花花绿绿,竟全是漂亮的裙裤。母亲在一张纸条上写道:“今年街上流行裙裤,我学着做了几条,不知你是胖了还是瘦了,只估摸着做的,你穿穿,看是不是合适。”她随便挑了一条穿上,竟是那么熨帖,像量身定做似的。镜子里的她裙裾飘舞,像是一朵妩媚的荷花。
裙裾飘舞的夏天,她问男朋友:“你介意我的腿那么丑吗?如果介意,分手还来得及。”
男朋友听得泪眼盈盈,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说:“你受苦了,我怎么会让你再受苦?”
她幸福地闭上眼睛,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母亲喜欢的那个男人,想起母亲在衣镜前试穿裙子的模样,心中的堤坝一下子被击溃,泪落如雨。
是不是一个人只有学会爱才能学会宽容?她庆幸自己醒悟得还不算太晚,还可以补偿母亲。她买了一箱漂亮的裙子,和男友一起坐车回去看母亲,她要让母亲一天穿一条,并且要告诉母亲,从此以后,自己和她再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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