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花两天的时间,终于在院门前的花坛里,给我搭出两排瓜架子。竖十格,横十格,匀称如巧妇缝的针脚。搭架子所需的竹竿,均是你从几百里外的乡下带来的。难以想象,你扛着一捆竹竿,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是副什么模样。
你说:“这下子可以长刀豆、黄瓜、丝瓜、扁豆了。”
“多得你吃不完。”你笑,两手叉腰,矮胖的身子骄傲地站在夕阳里,仿佛竹架上已有果实累累。
我不想打击你的积极性—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能长出什么来呢?而且我根本不稀罕吃那些。我言不由衷地对你的“杰作”表示出欢喜,我说:“哦,真不赖。”是因为我突然发现,你除了搭搭瓜架子外,也实在不能做别的什么事了。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是夕阳晃花眼了吧?什么时候,你竟这样矮下去,矮下去,矮得我看你时,须低了头。你终于如一株拼尽生命的植物,匍匐到大地上。
我生来不好养。刚生下来时,只有小猫那般大,蜷成一团,成天哭。哭声也像小猫叫,哭得人心尖儿颤颤的,大家私下里议论,这孩子怕是长不大。
你到处去寻偏方,只为把我养活养胖。听说大人喝鳖汤奶水好,冰天雪地里,你下到河里去捉鳖。上岸后,你的嘴唇发乌,上下牙床直打战,腿上一个一个的毛孔里都在往外冒血珠—冻的。棉被裹在身上好半天,你才缓过劲来。
我病多,还未过周岁,就生了两场大病,一场是肺炎,一场是出天花。得肺炎时,我呼吸不畅通,你用嘴去吸我嘴里的痰;出天花时,我昏迷五天五夜,你一直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跟我说话——一个婴儿能听懂你说什么呢?可你坚信,我能听得懂。等我病好了,你的嗓子也哑了,人瘦了整整一圈。
祖母在世时提起旧话,总要发出这样的感慨:“丫头,要不是你爸,你的骨头怕早就绿了。”
拿这些向你证实,你呵呵傻笑,说:“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你的小脸蛋像苹果。”
一场意外的火灾,把家里的一切烧成灰烬。
你给家人用油布搭棚子住,边搭边吹口哨,安慰伤心欲绝的母亲,你说:“只要人好好的,好日子会来的。”
我在一边只觉得热闹,在新搭好的棚子里打滚,被母亲呵斥。你却抱起我,笑眯眯地问:“妞妞,这个新家好不好?”
我点头。那个时候,只要有你在,就算天塌下来,都无关紧要的。
第二天,你把坏了的二胡修理好了,带着它外出卖艺。你要挣钱,重建一个家。
我把你的外出,当做一件隆重且值得骄傲的事。我牵着你的衣襟要求道:“回来给我带芝麻糖吃,还有布娃娃!”你伸手抚我的头,答应道:“嗯。”
我守在黄昏的路口等你。你从远方归来,走在夕阳的余晖里,那么高,那么高,我须仰起脖子才能看到你的脸。我飞奔到你跟前,牵了你的手,自豪地对身边的小伙伴说:“这是我爸!我的!”我把“我的”两个字咬得很紧,生怕你被别人夺去了似的。
你开心地拍着我的头大笑,掏出给我买的芝麻糖,还有布娃娃。我的心快要从小小的布衫里蹦出来,那真是像过节一般快乐。你在我的眼里,无所不能。
回到家,听到母亲埋怨你:“丫头的话你哪能当真?把好不容易苦来的钱浪费了。”
你好脾气地笑,说:“丫头生来是要疼的。”
你拉二胡,能把一首曲子拉得春暖花开。
二
我是极不喜欢女人茹的。
茹长着一双媚眼,说话慢言慢语。茹还懂音乐,懂你拉的二胡、吹的笛子—这些,母亲都不具备。母亲脾气急躁,走路风风火火,认字也只认得扁担大的一个“一”,对音乐,更是一窍不通。
茹频频出入我们家,农忙时,帮我家做些活;过年时,帮我家蒸年糕;还给你织毛衣,给我做新鞋。
母亲以为遇到好心的人,把她当姐妹,要我叫她姨。
我却看出不对劲,因为你跟茹在一起,总是神采飞扬的。久不演练的笛子也被你找出来了,你吹了一曲又一曲。而茹在一边,近乎崇拜地凝望着你,含情脉脉。
这个时候,我已念初中了,情窦初开,我是能读懂那样的眼神的。我旁敲侧击,你却顾左右而言他,实在躲不过了,就在我头上轻拍两下
:“妞妞,你瞎想什么呢?阿姨是我们家的朋友,你妈也喜欢她。”
我相信了你的话,我以为是我太敏感了。
那日,我和几个同学相约了去邻县的县城玩。大街上,竟然与你不期而遇。你骑着自行车,前面的车杠上,驮着茹的小儿子,后面的车座上,驮着茹。
从此,我不再叫你爸。
茹不再来我家。不知情的母亲时不时念叨:“茹怎么不来了?”母亲的问话无人答,你埋头在整一些农具,我埋头在看书。天空阴阴的,雨仿佛总也落不尽。六月黄梅天了。
三
我读大学时,与你的关系还是很僵,你跟我说话,我都是爱理不理的。
不久,我谈了男朋友,第一次带他回家,你高兴得喝醉了。你拉着我男朋友的手,颠三倒四地说:“我这个女儿,从小是当公主养的,你不要欺负她。”说着说着,你流下泪来,吓得我男朋友手足无措,不停地对你保证:“伯父,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妞妞,一定不会欺负她。”
多年筑起的壁垒,缓缓洞开。我走过去,扶你去休息。醉了酒的你,先是诧异地看着我,后来,你抱着我又哭又笑,你喃喃地说:“好妞妞,你要相信爸爸,爸真的没有做对不起你妈的事,那次,是她的儿子病了,托我带他去看病的。”
我伸手轻拍你的手背,我说:“我相信。”
你酒醒之后,我们和好了。我们对过去只字不提。有什么值得提的呢?那个叫茹的女人不过是一缕轻烟,偶然飘过了我们的天空。
你拣去母亲头上沾着的草屑,你把母亲喜欢吃的菜搛到母亲的碗里,你眯着眼帮母亲穿针引线……你和母亲在岁月深处,相依为命。
四
带你去饭店吃饭。
走过人家亮堂堂的大堂,你突然“啪”一口浓痰,吐到人家的大理石地板上。服务生沉了脸拿来拖把,我羞得满脸通红,拽起还在发呆的你,我说:“赶紧走吧,拜托你,不要随地吐痰!”
你满脸委屈,嘟哝着说:“我哪知道?在乡下,我都是这样吐的。”
带你上街闲逛。你东瞅西瞧,像个好奇的孩子。走着走着,就走到路中央去了,身边的汽车和摩托车不断,你却视而不见。我不得不时时把你拉到路边来。我说:“走路要靠右边走,明白吗?”你答应一声:“哦。”却依然故我。
带你去喝咖啡,你一口咖啡呛进喉咙里,“啪”一口,又给全吐了出来。你的脸皱成一枚核桃,大声嚷嚷:“这东西怎么这么苦?怎么这么难喝?丫头,你真是花钱买罪受!”一咖啡馆的人纷纷对你侧目,我羞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我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我曾经风流倜傥的父亲不见了,你已还原成一个俗之又俗的人,登不了大雅之堂的。
你说要回家。“在城里真呆不惯呢,再说,你妈也想我。”这是你的理由。
我答应了。带你去商场购衣,帮你买一套,帮母亲买一套。
你在那些衣裳前咋舌,你说:“咋这么贵?吓死人了,我和你妈,
从来不曾穿过这么贵的衣裳。”
那两套衣裳,不过几百元钱。
我让你试衣。你大肚腩,驼背,衣服穿在你身上,实在不好看。你却欢喜得很,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连连说:“不错,不错,我穿这么好回去,怕你妈都不认得我了。”
往回走,你走在我前面,我走在你后面。我清楚地看见你衰老的样子,就那样矮下去,矮下去,如一株拼尽热情的植物,匍匐到大地上。
我去牵你的手,你不习惯地缩回。我也不习惯,多少年了,我们都没牵过手。我再次牵你的手,我说:“你又不懂交通规则,我得带着你走。”你“嗯”了一声,粗糙的手,惶惶地,终于在我的掌中安稳。我瞥见你,露出了孩子般害羞的笑容。
路边,一树一树的紫薇花,开得沸沸扬扬;小商店里的音箱,震天动地地响;卖水果的摊子,排成长龙,电喇叭里有女人的叫卖声:“快来买快来买,香蕉大削价,十块钱五斤,甜哦!”踩着滑板的孩子,“哧溜”一下,如泥鳅似的从我们身旁溜过去。
你饶有兴趣地左看看,右瞧瞧,然后肯定地说:“大上海也没有这个小城好!”
我首肯:“那是当然,因为你的女儿在这里!”
我们不再说话,手牵着手,在大街上,安静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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