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正月十六的夜晚是透明的。银琵琶般的月亮搂在乡村的怀抱里,那是自正月初一以来最大最圆的,也是最亮最富有魅力的一轮圆月。 入夜,家家户户都要郑重其事地做一件事,那便是“炸老鼠眼睛”。昔日,“庄稼不长长老鼠”,老鼠猖獗,糟蹋庄稼,苦煞了庄稼人。一年之计在于春,灭鼠害,“炸老鼠眼睛”,自然成了当务之急。这是大人们的劳作,炒蚕豆、炒花生、炒葵花子,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伴着铜铲子“叮叮当当”的声响,便把老鼠们一股脑送进了盲人国。老鼠炸瞎眼睛,吓破了胆,一只只如丧家之犬,怯怯地贴着墙根儿窜。于是乎,庄稼人一年的五谷,遂无大碍矣! 去年娶进门的新娘子,一年下来还不出怀,今年的正月十六是必要“拖墒沟”的。几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子架着新娘子,“嗨哟”、“嗨哟”来到麦地里,放倒了新娘子,便顺着墒沟拖。一边拖,一边大声嚷:“新娘子,养不养!”羞答答的新娘子,偏就咬着牙不吭声。庄稼汉子就躁了,立时扒了新娘子的裤子,一路呼呼地奔跑:“新娘子,养不养!”这一吓,新娘子开窍了,拔高嗓门不停地呼喊:“养!养!养养养!”一阵尖叫,惹得麦地里掀起一片爆笑。汉子们这才“鸣金收兵”,松开了新娘子。真怪呢,日子不长,新娘子便真的有了喜。可不是瞎说的,我亲见的一个新娘子,拖了墒沟,生的孩子就叫春喜。 “十六夜跨屯事”,可也是庄稼人十分看重的事。通常于门前小巷上,燃一堆稻草,缭绕的火焰像鲜艳的红绸带,轻歌曼舞,大人小孩便一个个鱼串似的,顺次从红绸带上跃过去,红绸带照亮了一张张笑意盈盈的脸孔,也照亮了乡村人一个个平平安安的日子。 天赐良机,一把火点着了孩子的野性,小孩子犹如飞蛾扑火,乐得一蹦三尺高。通庄的孩子都一疙瘩一疙瘩拥向村外,男孩儿,女孩儿,每人手里都擎着一束火把,高高举过头顶。我们在田埂上奔跑,在麦垄间呐喊、唱歌,一会儿会合,一会儿分散,一会儿排成方阵,一会儿游成长龙。我们的脚步走到哪儿,都会惊起一片欢腾。为尽兴,我们男孩在火把里从上到下,密密地插了一枚枚小鞭炮,每走几步,火把便爆一声脆响,一边是“啪啪啪”的小鞭的脆响,一边是“嘿嘿嘿”的振聋发聩的呐喊。远远望去,一田火把如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那是明月将满天星子赶到地上来的吧。不知什么时候,河堤上的盐巴草也被点着了,一条巨大的火龙翻滚着,呐喊着,奔腾着,一河的水顿时变成了胭脂水。男孩和女孩都在水里浮动着,在一瞬间,我们都一个个成了童话里的红孩子。 月升中天,瓦亮瓦亮的,田野是一片云锦,男孩和女孩在这片云锦上织着华美的图案。我们疯狂,我们呐喊,我们唱歌;我们不知疲倦,我们兴高采烈,热火朝天;我们自我释放,激情狂欢,不知今夕是何年!只有大人们没有忘记我们,睡了一觉醒来,还不见孩子归来,便披衣跨出门来,扯脖子喊一嗓子:“春——花!”于是你听吧,通庄一片热闹的召唤声。村头喊一声“春——喜——”村尾接着叫一声“大——春——”“玉——春——”“春——凤——”“春——龙——”“春——花——”“春——福——”一声声呼喊,如风筝的线儿,慢慢地,便把那一只只放在村外的“孩子”收回来了。“玉春”是我的乳名,我当然也是其中一只风筝了!我当然也是被母亲那近乎呐喊的呼叫牵回家的。闹过这一夜,年便稳稳地落下幕了。明天,我们便要重新背着书包上学去。 正月十六夜的村庄是透明的,天空是透明的,田野是透明的,河流是透明的,男孩女孩的呐喊也是透明的! 这一夜真好!赤裸裸地呐喊,肆无忌惮地狂欢!春天呐喊,石破天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