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藏獒
时间:2010-05-20 23:16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杨志军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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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7岁那年,父亲从三江源的玉树草原给我和哥哥带回来一只小藏獒。小藏獒对我们哥俩很冷漠,从来不会冲我们摇头摆尾。我们也不喜欢它,半个月以后用它换了一只哈巴狗。父亲很生气,却没有再让我们换回它来。过了两天,小藏獒居然自己跑回来了。父亲咧嘴笑着
在我7岁那年,父亲从三江源的玉树草原给我和哥哥带回来一只小藏獒。小藏獒对我们哥俩很冷漠,从来不会冲我们摇头摆尾。我们也不喜欢它,半个月以后用它换了一只哈巴狗。父亲很生气,却没有再让我们换回它来。过了两天,小藏獒居然自己跑回来了。父亲咧嘴笑着对我们说:“我早就知道它会回来。这就叫忠诚,知道吗?”
可惜我们依然不喜欢不会摇头摆尾的小藏獒,父亲只好叹叹气,把它带回草原去了。
初识藏獒
一晃就是14年。14年中我当兵、复员、上大学,然后成了《青海日报》的一名记者。第一次到牧区采访时,走近一处藏民的碉房,远远看到一只硕大的黑色藏獒朝我扑来,四只爪子敲打着地面,发出了一阵阵的响声。它身后“哗啦啦”地拖着一根粗重的铁链,铁链的一头连着一个木橛子,木橛子一下一下地在松动,眼看就要被拔出地面,我吓得不知所措,死僵僵地站立着,连发抖也不会了。
但是,藏獒并没有把我扑倒在地,而是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下,屁股一坐,一动不动地望着我。随后跑来的藏民旦正嘉叔叔告诉我,它就是14年前去过我家的那只小藏獒,它认出我来了。
我对藏獒的感情从此产生。不久,我成了三江源的长驻记者。6年的草原生活中,我遭遇过无数的藏獒,无论它们多么凶猛,第一眼见到我时,从不张牙舞爪,感觉和我已经是多年的故交。它们的主人起初都感到奇怪,但在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以后,才恍然大悟:你身上有你父亲的味道,它们天生就认得你!
那6年里,父亲和一只他从玉树带去的藏獒生活在城市里,而在高原上的我,则生活在父亲和藏獒的传说中。父亲在草原上生活了将近20年,做过记者、办过学校、搞过文学,也当过领导,草原上流传着许多他和藏獒的故事,不完全像我在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却同样传奇迷人。无论父亲做什么,他总是在自己的住所喂养几只藏獒,而且都是品种优良的母藏獒。母藏獒们一窝一窝下崽,他就不断地把小藏獒送给那些需要它们和喜欢它们的人。所以他认识的和认识他的、跟他有过喂养关系的藏獒,遍布三江源的许多草原。有个藏民干部对我说:“‘文革’中我们这一派想揪斗你父亲,研究了四个晚上没敢动手,就是害怕你父亲的藏獒报复我们。”我替父亲庆幸,也替我自己庆幸,因为正是这些有灵性又威武的藏獒,让我发现了父亲,也发现了我自己——我有父亲的遗传,我其实跟父亲是一样的。
相濡以沫
有一次我喝多了青稞酒,醉得一塌糊涂,半夜起来解手,凉风一吹,吐了。守夜的藏獒跟过来,就把我吐出来的东西舔得一干二净,结果它也醉了,浑身瘫软地倒在了我身边。我和它互相搂抱着,在帐房边的草地上酣然睡去。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醒来,我摸着藏獒寻思:身边是谁啊,是这家的主人戴吉东珠吗?他身上怎么长出毛来了?
这件事后来成了我的笑话,在草原上广为流传。姑娘们见了我就“嘿嘿”地笑,孩子们见了我就冲我喊:“长出毛来了,长出毛来了!”人们介绍我时,再也不说我是记者,而是说:“这就是与藏獒同醉说戴吉东珠长出毛来了的那个人。”牧民们请我去他家做客,总是说:“走啊,去和我家的藏獒喝一杯。”
那时候的我是有请必去的。一年夏天,我去结隆乡的牧民尕让家做客,仅住了短短一个星期,他家的那只大黑獒对我的感情就深到一日不见就满草原寻找的地步,以至我常常猜想,它是不是父亲喂养过的藏獒。几年后我要离开草原,正好从结隆乡出发。大黑獒看我打起行装坐进了汽车,好像知道这是一次长别离,就对汽车又扑又咬,牙齿都咬出血来了。后来听说,我走了以后,大黑獒一个星期不吃一口食不喝一口水,趴在地上如同死了一样,好像所有的精神包括活下去的信念都被我带走了。主人没了办法,就把一只羊杀了,又从狼皮上薅下一些狼毛,沾在死羊身上,扔到它面前。大黑獒大受刺激,草原上的狼已经很少很少,它都有一年没咬过狼了,没想到就在它因感情受挫而一蹶不振的时候,狼会乘虚而入。它立马摇摇晃晃站起来,吃了一点,喝了一点,按照一只藏獒天赋的职守看护羊群和牛群去了。
遗憾的是,以后我多次回到结隆乡,却再也没有见到牧民尕让和深深眷恋着我的大黑獒。听说他们迁到别处去了,因为那里的草原已经退化,牛羊已经吃不饱了。
我结束了三江源的长驻生涯,回到了我不喜欢的城市。在思念草原思念藏獒的日子里,我总是一有机会就回去。雪山、草原、骏马、牧民、藏獒、奶茶,对我来说是藏区的六宝,我在精神上一生都会依赖它们。尤其是藏獒,我常常想:我是因为父亲才喜欢藏獒的,父亲为什么喜欢藏獒呢?我问父亲,父亲不假思索地说:“藏獒好啊,不像狼。”
父亲的思维,是草原人的思维。在草原牧民的眼里,狼是卑鄙无耻的盗贼,欺弱怕强,忘恩负义,损人利己;藏獒则完全相反,精忠报主,见义勇为,英勇无畏;狼一生都为自己而战,藏獒一生都为主人而战;狼以食为天,它们的搏杀只为苟活;藏獒以道为天,它们的战斗是为忠诚、为道义、为职责。狼与藏獒不可同日而语。父亲对我说:“我们需要在藏獒的陪伴下从容不迫地生活,而不需要在一个狼视眈眈的环境里提心吊胆地度日。”
所幸,父亲在生前时,世人还没提倡狼性,还没流行狼文化和狼崇拜,不然,父亲该有多么的伤心。可惜父亲生前的最后几年,藏獒已经开始衰落,尽管有“藏獒精神”支撑着他的一生,但年迈的他也只能蜗居在城市的水泥格子里,怀想远方的草原和藏獒。
东方神犬
作为人类的朋友,藏獒得到了许多当之无愧的称号:古人说它是“龙狗”,乾隆皇帝说它是“狗状元”,藏民说它是“森格”(狮子),藏獒研究者们说它是“国宝”,是“东方神犬”,是“世界罕见的猛犬”,是“举世公认的最古老、最稀有、最凶猛的大型犬种”,是“世界猛犬的祖先”。公元1275年,意大利探险家马可·波罗这样描写了他所看到的藏獒:“在西藏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怪犬,它体形巨大,如同驴子;凶猛身壮,如同狮子。”公元1240年,成吉思汗横扫欧洲,把跟着他南征北战的猛犬军团的一部分——3万多只藏獒留在了欧洲,这些纯种的喜马拉雅藏獒在更加广阔的地域,杂交繁育了世界著名的大型工作犬:马士提夫犬、罗特威尔犬、德国大丹犬、法国圣伯纳犬、加拿大纽芬兰犬、英国獒犬等。
父亲把这些零零星星搜集来的藏獒知识抄写在一个本子上,百看不厌。
在父亲的心中,藏獒已经不仅是家畜和动物,而是一种高素质的存在,是游牧民族借以张扬游牧精神的一种形式。藏獒不仅集中了草原的野兽和家畜应该具备的最好品质,而且集中了草原牧民应该具备的优秀品质。藏獒的风骨,不可能在人们无微不至的关怀中延续,只能在青藏高原的凌厉风土中磨砺。所以,当城市中先富裕起来且闲暇的人们对藏獒的热情日渐高涨之时,当藏獒的身价日渐昂贵之时,父亲的孤独也在日渐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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