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树留情永在
时间:2010-05-20 23:15来源:《读者》(乡土人文版)供稿 作者:风为裳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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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以为是亲人,很多话不必说,等到想说时却没有机会了。 一 我小时候,家里除了有个暴躁的父亲外,还有个驼背的矮个子舅舅,大家都叫他驼子。他很少说话,总是出去捡各种破烂去卖,因此,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母亲做好了饭,让我出门叫他,我喂的一声喊
总以为是亲人,很多话不必说,等到想说时却没有机会了。
一
我小时候,家里除了有个暴躁的父亲外,还有个驼背的矮个子舅舅,大家都叫他“驼子”。他很少说话,总是出去捡各种破烂去卖,因此,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母亲做好了饭,让我出门叫他,我“喂”的一声喊,他就乖乖地进来,端起碗,扒一点菜,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吃,全家人对此也都习以为常。记忆里我从来没叫过他“舅舅”。
母亲对我说:“你不知道你刚出生时,你舅舅有多高兴,每天偷偷地进来看你,只要他在屋,门一开,他就拿了衣服挡在你的头上,怕你着了凉。他从来没那么高兴过,想亲你,又不敢,急得直搓手。”
我便问:“他为什么在咱家?别人的舅舅不是都有家吗?”母亲不说话,良久,才说:“群儿,他是妈的弟弟,也是你的舅舅,除了咱家,他没地方可去。”
我赌气,不理母亲。她哪里知道伙伴们欺负我时,就说:“叫你家驼子来呀,我一脚把他踩到泥里去!”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驼子舅舅是个耻辱。
二
舅舅除了拾破烂,还去郊外打些柴草,给母亲做饭用。捡破烂每天能挣三角五角的,舅舅都自己攒着。街坊邻居说:“那驼子心眼儿多着呢,想要娶媳妇吧!”
有一天,邻居家的强子跑来叫我:“吴群,你家驼子犯傻呢,把柳条往沙土埂上插。”我狠狠地瞪了强子一眼,跑到那片荒滩,看到舅舅拿着跟他差不多高的柳条往沙土地上插,他的身后歪歪斜斜地插了好多根,像一群丢盔卸甲的士兵。
不知哪来那么大的火,我跑过去,把柳条一根根全拔了出来,一边拔一边喊:“你是不是闲得没事干啊?你拾破烂,又整这个,你是不是觉得不丢人难受啊?你能不能消停点?你还嫌人家笑话得不够吗?”我转过身时,听见他在喊:“群儿……”
我回过头,瞪着他。他嗫嚅着把目光投向地上,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吃晚饭时,母亲叫我喊舅舅进来吃饭,我不去,小妹去喊了,可是也不见他进来。
母亲端了饭出去,我听到舅舅在说什么,我想他一定是在向母亲告我的状。
母亲端着手里的碗回来了,我偷偷地瞅她的表情,她却说:“快吃吧,你舅的牙又疼了。”
我这才松了口气,半晌才说:“他今天把柳条往沙土埂上插!”
母亲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一眼父亲,说舅舅想种树。
父亲赶紧说:“种树可以,但我可没钱。”母亲叹了口气,低头喝粥。我看得出父亲也不喜欢舅舅,但是因为有些怕母亲,所以一直没有表现出来。
三
舅舅仍然没有放弃去弄那块沙地,父亲阻拦了几次,说:“如果你实在想弄,那就种点菜吧,也帮衬一下这个家。”不等舅舅回话,母亲沉下了脸,说:“他并没有白吃白喝。”母亲又转身对舅舅说:“你愿意种就种吧,只是那块连草都不长的沙埂地,你种了,大概也是白费工夫。”
舅舅不吭声,转身出去了。舅舅不再在家里的柳树上砍树枝了,而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砍树枝,有时候弄到天黑透了也不见回来。母亲一趟趟地站在门外看,最后,叫我去接他。
我极不愿意去,母亲就解下围裙自己去了。我对父亲说:“你说我妈咋对舅舅比对咱们都好呢?”
小妹抢白我说:“哥,你真是没人情味儿,我若是对你不好,那我还是你妹吗?舅舅是妈的弟弟,妈就得对他好啊!”
我挠了挠头,“嘿嘿”地笑,但还是觉得妈不应该对包袱一样拖累我们全家的舅舅那么好,他那么丑、那么脏、那么倔,有什么好?
舅舅的肩膀因挑水浇树肿得老高,晚上睡觉时,母亲拿了纱布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叹气,说:“不缺你的吃不少你的穿,何苦受这份罪?”
我心里想,舅舅该不是真的想攒钱娶媳妇吧?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好了,我就可以一个人住一间屋了。
四
舅舅没有娶媳妇,偶尔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总是像孩子似的急红了脸,对母亲说:“姐,你不赶我走,我就不想走。”母亲便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围裙擦擦眼睛,这事便不了了之。他依旧又拾破烂又种树。
转眼我上了高中,住在学校里。回到家,我便兴冲冲地对父母说,自己在学校里打篮球时如何三步上篮,如何考试名列前茅……父亲摸着我的头说:“好,好,咱家终于要出个干大事的人了。”
我回头,看见门口的舅舅,他脸上的皱纹也笑成了一朵花。年轻时就不显年轻,这些年自然也没见他老到哪儿去。
我偷偷地问小妹:“舅舅还种树吗?”
小妹说:“哥,你不知道,舅舅可厉害了,种了那么一大片树,很多人都羡慕呢!”
傍晚,小妹拉我去那块沙土埂看。远远望去,那一大片树长得很茂盛,风吹过小树林,声音很清脆。小妹说:“舅舅多不容易啊!像侍弄花草一样侍弄这些树。你没看见他手上的那些伤吗?冻的、划的、磨的,都看不清手纹了。哥,你知道妈为啥嫁给爸吗?”我摇头。小妹说:“姥姥和姥爷过世时,把舅舅托付给了妈,要妈照看好他。妈答应了,姥爷才闭上了眼。姥爷是给舅攒了点钱的,但是谁也不愿意娶带个驼背弟弟的媳妇,所以妈才嫁了大她十一岁、穷得叮当响的爸。如果没有咱舅,你就不是你、我就不是我了。”停了一下,小妹又接着说:“爸看不惯舅舅,总觉得他在家是白吃饭。哥,实际上,这些年你上学的钱,都是当初姥爷留给咱舅的……起初妈不同意,可舅舅说:‘那钱留着有啥用,又不能下崽,给群儿上学,群儿就能飞呢!’
”
我站在一棵小树前,感到它比我高很多。舅舅对它付出了汗水,它就回报给他绿荫。而我呢,总是把舅舅当成耻辱,总是羞于向人提起他。
回到家时,舅舅正坐在小屋里抽烟,咳起来声音很响。我走过去,说:“舅,你少抽点烟吧,对肺不好。”
他惊慌地站起来,把烟扔到地上踩灭了,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说:“群儿,好好读书。”
我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下来,我说:“舅,我会的。”
我们之间真的没有话说。那么多年,很多很多世俗的偏见阻隔了我对舅舅的爱。而他,又是那么不善于表达。
大二那年暑假,有一段时间我感到浑身无力,一见油腻的食物就想吐,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得了肝炎。父母已经把家里的积蓄全部用来供我上大学了,我的医药费是舅舅给的。
小妹到医院看我时,对我说:“舅舅翻开他那辨不出颜色的被子,拆开一角,颤抖着拿出一个存折,上面是两千块钱。又扒开土炕的炕洞,拿出一个铁盒,铁盒里面是满满的皱巴巴的钱,有一角两角的,有一块两块的,甚至还有分币……为了这些钱,舅舅要去垃圾堆里扒多少破烂啊!”
可是,这些钱很快就被一张张药单吞掉了。
小妹还告诉我:“舅舅去了那片林子,在那里坐了一个下午,然后像挑新媳妇那样看了又看、选了又选,最终挑了几棵,叫了父亲一起砍倒,拉到集上卖了。”
舅舅从不到医院来看我,他只是让小妹捎来口信,让我好好养病。
出了院,舅舅见到我,只是搓着手,反复说一句话:“群儿,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在家休学的那段时间,我总是跟舅舅去那片林子。他干他的活,我看我的书,偶尔,他停下来休息,远远地坐在土埂上,我们也并不说话。
我甚至没对舅舅说上一句感谢的话。总以为是亲人,很多话就不必说,就不好意思说,等到想说时却没有机会了。
五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到了省城机关工作。偶尔打电话回家,问候了父亲和母亲,也总要问一句:“我舅他还好吧?”
母亲总是说:“还好,还好。要他听电话吗?”我想了想说:“不用了,代我向他问好!”实际上,我怕面对他,因为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母亲在一个冬日的清晨里给我打电话,只说了一句“你舅,他不行了”就哽咽住了。我回到家里时,他已经去世了。灵棚里,舅舅穿着整整齐齐的深蓝色中山装,我从来没见他这样干净利索过,也从来没这样仔细地看过他,原来,我的脸长得和他那么像。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母亲说:“群儿,跪下,给你舅磕个头吧!要是没有他,也许就没有你。我怀你八个月时,你爸喝醉了酒,我说了他几句,他就一脚踢过来,幸亏你舅来得快,一下子挡在我前面。你爸的那一脚啊,踢得你舅半天没缓过气来……”
我点燃了一张张纸钱,恍惚中仿佛又看到了他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表情,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舅舅在一生中,从来都没有奢求过什么……
舅舅葬在了那片林子里最粗的一棵白杨树下,母亲说要给他立个石碑。
我想了想,说:“舅舅一定不愿意的。他走了,树还在。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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