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多瘦人，我认为这和饮功夫茶有关。梁实秋曾慨叹：“茶之浓酽胜者，莫过于功夫茶。”用什么茶叶？铁观音、龙井、碧螺春、香片、大红袍、普洱皆可，不过喝得最多的还是本地的乌龙茶，它多种植于潮州凤凰山一带，分为单枞、黄枝、水仙等品种。凤凰山我曾打算去，但终未能成行。

　　潮汕人喜欢管茶叶叫“茶米”，这可能与他们嗜茶如命、茶和米与生活密不可分有关。自古以来，家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嘛！我爱喝茶，只是一种习惯，对茶并不内行，只是觉得本地的乌龙茶要比别的茶多一股山野之气，醇厚有味，苦涩之后喉底回甘，当地人称之为“有喉底”。这种感觉有点像我初识黄宾虹的山水，墨墨团团，艰涩难懂，看久了方能品出味道。

　　这种“有喉底”的茶汤，是能够提神醒脑的。每次返回故里，一喝此茶，当夜必定失眠，不过奇怪，第二夜喝得再多也能安然入睡。这种茶还有个特点，“搜肠刮肚”，所以我觉得它更适合在饕餮大餐之后饮用，可以清除油腻，帮助消化。说到清除油腻，我倒想起一个与茶有关的故事来，儿时听的，有点惊心动魄：有个女人想谋害继子，每餐以白如凝脂的猪油给他拌饭吃。没多久这孩子便面黄肌瘦，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私塾的先生知道后也不吭声，每天饭后在学堂里给他冲几杯色如酱油的功夫茶。我不知道他用何茶叶，反正继母看着那孩子一天天变得壮实，后悔不迭，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喂猪油拌饭，不出半年便将他送上了黄泉路。奸人不能得逞当然是件快事，只可怜那不懂事的小儿枉送了性命。

　　潮汕平原却少茶楼。原因很简单，几乎家家户户都备有齐整的茶具。饭后一杯茶，客来便“起火”，谈生意也要先饮茶，几盅茶润喉之后，气氛便变得轻松亲切，化矛盾于无形，彼此坦诚相见。我一直以为，潮汕人能做大做好生意，功夫茶功不可没。

　　关于茶与做生意，家乡还有这么一个传说：某生嗜茶成癖，无暇他顾，导致家道中落，沦为乞丐。某日路经一茶铺，见老板正冲泡功夫茶，茶瘾又犯，上前乞要一杯。老板暗想乞丐不乞食物，却乞茶，奇怪。遂给他一杯，待他饮完后问，此茶如何？某生竟随口说出茶种、产地，还有制茶工艺上的缺失。一席话让老板刮目相看，立即请入店堂详叙，力邀他以技术入股。合股后某生竭尽心力把茶铺经营得红红火火，老板却只给他仅够吃穿的小钱。某生心存疑虑却又羞于启齿，三年后回到故里，才发现家中茅草屋已变成了大瓦房，方知老板早就将他应得的红利拨回家中。这个故事自然是茶事改变人生的一个例子，而更重要的是，它传达了传统道德中的“信”和“义”。

　　所以，饮功夫茶更是一种文化，一种精神，世人称之为“茶道”。小时候我并不知道，长辈们那些固定的冲茶程序、动作，其实有着一种形式美：候汤、洗茶、刮沫、淋罐、烫杯，特别到了洒茶，因为洒必各杯轮流洒匀，称为“关公巡城”，又必余沥全尽，称为“韩信点兵”……就是给茶叶取名，也是一种含蓄美，家乡对乌龙茶叫得比较随意，倒是好些外地茶叶都拥有好听的名字。几年前，有四川朋友给我寄过一种苦丁茶，泡在水里舒展开来如细嫩新叶，把水也染得绿莹莹的，名字就叫“青山绿水”。我在成都还喝过一种茉莉花茶，虽普通，名字却不俗——“飘雪”，美得让人不忍啜饮。

　　日本的茶道是最注重形式美的，那种考究有时让你觉得近乎病态，擦碗、接物、品饮、观赏茶具乃至说话等，都有着一套严格繁琐的规矩。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像功夫茶那样，重视品饮的享受，讲究自然、随意的操作过程和雅致、幽远的情趣。就好像“临风一啜心自省，此意莫与他人传”那样，多么美妙的玄思与境界啊！不过倘若要细究，功夫茶也自有一套高深的“茶道”。就说那三只茶盅，组合起来便是一个“品”字。品茶，能识人品，知其涵养。乡人陈香白先生的《潮州功夫茶》还谈到淋杯后的“滚杯”，将一杯侧置于另一杯之上，中指肚勾住杯脚，拇指抵住杯口并频频向上推拨，使侧置之杯做环状滚动，“叮当”之声轻奏，这其中便蕴藏了功夫茶的“圆道”思想，个体生命的律动通过白杯的圆转与宇宙的大循环融为一体。“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也一样，通过回环往复显示了“茶道”对生命价值的尊重：品茶者不分贵贱，一视同仁。

　　大概是陆羽之后才有“茶”字，也才有茶学。“茶”字拆开来就是“人在草木间”，它再次印证了人类从古至今渴望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愿望。

　　我喜欢茶，还喜欢饮茶时的那种氛围。周作人在《喝茶》里这么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光从这句话你就可以判断，周作人是感性的。也只有感性之人才能发肺腑之言，做悠游之梦。艺术之于现实，不正是一个梦吗？周作人所说的这种饮茶场景，我并不陌生，这也是我那么喜欢宋代诗人杜耒那首《寒夜》的缘由。

　　寒夜客来茶当酒，

　　竹炉汤沸火初红。

　　寻常一样窗前月，

　　才有梅花便不同。

　　客人来了，炉火正旺，一股醇厚且带着暖意的茶香弥漫了整个房间，亲情、友情与外面的严寒冷酷形成对照，再加上朗月疏梅，思想已进入了另一种境界，在这种境界里，还有什么俗事烦恼是不能抛却的呢？

　　【出处】散文

　　【摘自日期】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