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后,太原街头每到黄昏就加浓了一种香味与一种臭味。香味来自烧烤。太原人本来不怎么爱吃烧烤,现在也赶上时代,于是街头就有许多木炭火的烧烤小摊,除牛羊肉外,还烤起了鱿鱼,大招牌上写着“大连鱿鱼片”,生意好着呢!这是香味。我所说的臭味,来自油炸臭豆腐干,这“干”字有时被省掉。当然那种臭味不是恶臭,臭中有香,有些人避之,有些人却趋之若鹜。小摊的招牌写得也真邪乎:“臭名远扬”或“一臭万年”。很显然,这里的“一”原该是“遗”,把这些不堪的成语用到食品上,我只在此遇见过。这气味,引起我的许多回忆。 武汉的“油炸臭豆腐干”颇有名,我多年前尝过。但在我的印象里,不如我们老家徐州的够味,我们徐州的要臭得多。这里夸臭,就是夸鲜、夸美。徐州人爱吃臭豆腐。我举一例,徐州有一种食品叫“青方”,一度颇有声誉。我初听到“青方”的名字时,很奇怪,我这个徐州人怎么就不知道这个名吃,后来一问,才知那其实就是臭豆腐乳。我真佩服我的乡党们,想出这么雅致而形象的名字。这证明徐州是讲究吃臭味的地方。说到油炸臭豆腐,徐州的可真是比武汉的要好,更超过现在太原的。太原的原料在下油锅以前我瞥过一眼,只一眼我就看出,不行。那是一桶豆腐干,白色依然,夹杂一些黑点,做成“糟”的样子。在徐州,是用糟水泡着的,糟水淡灰,发绿。豆腐干也不是硬硬的一块,而是虚虚的,厚而大,边缘微有破损,发皱的地方沾着绿水——糟。所以那时的臭豆腐干,又名“糟干”。当然,这是徐州50年代以前的臭豆腐干。现在吃的人多,商家也未必做得很到“味”。 回想臭豆腐干,我足足吃过20年,太熟悉了。好吃吗?好吃!那时的臭豆腐干可真是臭。现在的青年人如果真见到那个样子,恐怕就不吃了。我现在也说不清,这种臭豆腐干是否合乎卫生标准,我只能说“好吃”。那种臭豆腐干已变得很松软,有时就掉下一角或半边,卖的人要给补足。这叫“糟透了”,质量好。买糟豆腐干时,常会听到买卖双方这样的争执:“没糟透!明明没糟透!”“糟透了!这还不叫糟透?”大约也只有在这时,人们才力争“糟透了”的美誉,就像“臭名远扬”成为商标。糟干怎么吃呢?家常是用葱和辣椒合炒,也有清蒸再加红辣椒酱的。最简单的吃法是,把一两块或三五块放在小碟里,上面加一勺红辣椒酱,如果有几滴芝麻油加上,那就太好了。油炸臭豆腐干费油,而且弄臭一锅油,不合算,所以家庭里是不做的,都是到小吃摊子上去买,但是花钱多。穷家吃不起油炸的,就只吃刚从糟水里捞出来的那种。其实,天天吃那种下饭的东西也真是“糟透了”,令人心酸。 回忆里有太多的辛酸故事。我记起小时候见过一个老学究,是卖文具的。那时的文具还是毛笔、墨锭、描红纸、千字文、小楷本、大字本之类。他一人用包袱包起来,背着,走家串户。他的外号就叫“臭豆腐”,瘦弱、矮小,时时刻刻满脸堆笑。人们问他为什么没考上秀才,他就老是笑着说:“我不通,不通,不通。我念不通书……您给小少爷买支羊毫笔吧?”就兜开生意了。后来我读《孔乙己》时,老想起他。其实这个人是否吃臭豆腐,我也没见过。但是我见过另一位,也是穷而老的人。他几乎每天的中午饭都是一块臭豆腐干,仅仅一块,糟透的,舍不得洗净,上面加点红辣椒酱,偶尔加两滴芝麻香油,用这菜就着杂面饼子慢嚼。就我所见,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的几十年间,徐州街上卖生活品的小铺子里,臭豆腐干是必备的商品,多少人家都是这样吃饭的。在那时我自己,也不知多少次端着碗,或者用店家的荷叶(如现在人用塑料袋),托着几块臭豆腐干回家。如果用油炒,再有葱和尖椒做配料,蓬蓬松松,香——这个“香”用在这里有问题,可是怎么换呢——“香”气扑鼻,那一餐一定会吃下很多饼子。可是吃多了也不是好事,哪里有那么多的口粮呢?所以现在我看到众食客站在小摊前,用牙签插着油炸臭豆腐——其实远没到“臭”的程度——蘸着汤汁,细细品味时,就不禁想到这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