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里的鱼,古人老早就吃上了。除过《诗经》里的“岂其食鱼,必河之鲤”以外,历朝历代念叨黄河鱼的古诗文都有不少。保德县天桥峡里的石花鲤鱼曾经是贡品,从清朝康熙年间一直进贡到末代皇帝被撵下龙庭。 黄河有好鱼,但在我的家乡保德县,人们守着黄河,对鱼却是浅尝辄止。至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大家没有把鱼当做正经吃的东西,更没有渔业这一概念。家乡老辈人认为,吃鱼以后,人容易发疮痍疥癣之类的疾病,所以一般就不吃。我曾在碛口请教过当地一位老人,他说碛口人过去也没有吃鱼的习惯。 在人们不大吃鱼的时候,黄河里鱼很多,捕鱼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夏天黄河涨大水,“斗水七沙”,满河的鱼被泥沙灌昏了头,或者漂到河面上,或者退水时搁浅在沙滩上,人们可以像捡炭捞河柴一样去抓鱼捡鱼。 1989年夏天的一个早晨,王家滩村的一个人扛着铁锹去黄河滩上浇地,正遇黄河涨大水。一个回水湾里,密密麻麻都是被洪水灌昏了头的鲤鱼。这人就先不浇地了,改为捞鱼。他站在水边,举着铁锹,照准鱼脑袋一拍,顺势再一铲,一条鲤鱼就摔上了岸。大约不到一小时,岸上就有了一堆鱼。这人把鱼装上平车,拉到五里外的县城街头卖鱼。先卖五毛钱一斤,无人问津。减成三毛钱一斤,依然没有人买。到下午,鱼开始腐烂,散发出阵阵腥臭味,路人掩鼻而过。这人无奈,只好推着平车返回来,将一平车臭鱼重新倒回黄河里。 早年间,黄河里看见门扇大的鲤鱼并不稀罕。夏天,太阳落山时刻是鱼群觅食的高峰期。落日的余晖斜照下来,河面上波光粼粼。这个时候站在岸上看河,是一种享受。鱼群一边觅食,一边撒欢,一些大鱼会从河中心的浪尖上跳跃出来。鲤鱼出水身姿优美,如同海豚跃起一般,待身体完全离开水面以后,尾巴还要甩上两甩。但它重新入水时就完全没有了讲究,不是像海豚那样一道弧线钻下去,而是到最高点以后,完全放弃控制,任凭身体自由坠落下去,溅起一片老高的水花。 上世纪中叶以前,黄河上航运繁忙,船上有一禁忌,休息吃饭时,各种腥汤万不可倒入河中,否则会引来大群的鱼,在船底来回翻腾,使得船如同坐在了风浪上面。一些大鱼的尾巴把船板拍得啪啪作响,让人很担心船板也会开裂。如果是在喇嘛湾以上的沙河中,半夜里大鱼弄水,掀起一层又一层波浪,能把沙岸一截一截淘塌,最后连拴船桩也淘入水中,使得船在黄河上偷偷溜开,黑灯瞎火,十分危险。 保德人过去没有吃鱼的习俗,但偶尔也钓鱼。钓者当中,陈奇瑜名气最大。陈奇瑜是保德历史上官位最高的人,在明王朝风雨飘摇之际,他出任五省总督,统领山西、陕西、河南、湖广、四川的军务,专门围剿农民起义军。《明朝那些事儿》里这样描写:“陈奇瑜是一个近似猛人的猛人。作为大刀都扛不起来的文官,陈奇瑜同志有一种独特的本领——统筹。”“崇祯七年(1634)二月,陈奇瑜上任,干了四个月,打了二十三仗,全部获胜。” 但近似猛人的人终竟还不是猛人,陈奇瑜经过一番苦战,终于把李自成等赶入了绝地车厢峡。但后来,他又把李自成等放跑了。放跑的原因,众说不一,史无定论。但不管什么原因,对于明王朝来说,放跑李自成的后果极端严重。好在这一回朝廷还算开恩,没有砍头,只是把陈奇瑜革职,打发回老家来了。 在以后几年中,闲居老家的陈奇瑜心中大概一刻也没有安闲过。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放跑的人把皇帝逼得吊死于树上,又眼睁睁看着外族入主了中原。痛苦无奈之余,陈奇瑜在离保德县城不远的晋陕峡谷的绝壁上开凿了一串石屋,人们称之为钓鱼台。陈奇瑜的孙子在《钓鱼台记》中这样描写:“水石清幽,隔绝城市,轻鲦出水,白鸥矫翼”。站在钓鱼台上望出去,晋陕峡谷的雄浑景色直奔眼底,石壁下就是黄河,河里鱼很多,但估计陈奇瑜并没有钓出多少好心情。国破君亡,山河易主,作为大明王朝的忠臣重臣,陈奇瑜心中之痛,犹如九曲黄河,回环不息,又岂是钓鱼能消解了的。钓鱼台完工不久,陈奇瑜因拒不削发而被清廷处死。其实头发只是一个口实,清廷想让陈奇瑜死,陈奇瑜也不想活了。 历史上,像陈奇瑜那样钓鱼的,保德县再无第二人。不说钓鱼台,过去保德人甚至连鱼竿也不用,用的是地钩钓。一条细绳上拴四五个挂着小青蛙的鱼钩,绳子的一头坠一块石头,用力抛入黄河,另一头固定在岸上。傍晚同时放下去四五条绳子,第二天早晨来收钩,一般都有所获。因为绳子固定在河边,所以人们把这叫做地钩。早先时候,绳子固定的较高,即使夜里涨了水,第二天早晨来河边也能一眼看见钓绳。后来人心不古了,有的人开始偷鱼,未等下钩者来,先就偷偷把鱼摘走了。于是逼得下钩者连绳头也一并固定到水中,只在岸上留一记号,除自己以外,别人再找不到钓钩。 早年间保德还有一个传说,马家滩村的一个放羊汉,中午把羊群赶到黄河边的石岩下歇阴凉,自己钓鱼。一条豆索细麻绳,一个自制的钓钩,上面挂了一只大青蛙。他既想钓鱼,还想睡觉,就把细麻绳拴在自己脚脖子上。睡梦中,一条大鱼咬钩受惊,直向河中心游去,放羊人翻身坐起,来不及解绳,慌忙与鱼拔河。拉扯半天,最后是鱼把人拉下黄河,一去不复还。这传说的真实性难以考证,但是,一条大鱼在河中和岸上的人展开拔河,胜负确实很难料定。 进入二十一世纪,人们吃得仔细,钓鱼的人日渐多起来。钓法也与外界接轨,再不用地钩钓,用起了一系列的新式钓法。 我的一位高中同学,姓陈,县委党校教师,温文尔雅,在黄河上钓鱼已二十多年,对这一行当研究颇深。他说钓鱼学问大得很,一辈子也悟不透。他说钓鱼有三等境界:初等境界是只看鱼,不看钓;中等境界是既看鱼也看钓;最高境界就是只管钓,不关心鱼,钓的是一种感觉。有时候半个月没见一条鱼,依然乐而不疲。陈同学自从迷上钓鱼,悟道很快,心境一片清纯,主动申请从技术监督局调到党校做了教师。平时衣食简朴,为人低调,持竿黄河,怡然自乐。听过他讲课的人说,陈老师的课,越讲越好听了。 陈同学对家乡这一段黄河的水流和鱼的生活习性十分熟悉。他说,黄河鱼天生有一种躲避灾害的本能,比水库鱼机警得多。从初春到深秋,健康的鱼都是逆水向上游动,这是一种自然规律,“力争上游”这个词就是从鱼身上来的。只有受伤或体弱的鱼才偶尔向下游动。初冬时节,鱼开始寻找深水区潜伏,准备过冬。冬天水温低,鱼的身体也要僵硬一些,鲶鱼干脆就进入了冬眠。 二十几年前初学钓鱼,陈同学就不用地钩,他说那是一种原始的捕捞方式,没有多少意思。他先用旗杆做钓竿,细线小钩,钓上来的都是三寸长的俗称沙锥子的小鱼。体形不大,但数量多,下钩就有,手脚一刻不停。黎明下河滩,到七点半吃早饭,能钓到十斤左右。鱼小,但味道鲜美。 竹竿钓一段以后,换为玻璃竿,再后来换为碳纤维竿。钓的方法也由传统钓改为台钓,说是由台湾传入的一种钓法,故曰台钓。 陈同学在黄河上钓鱼二十多年,收获多多,自称最难忘的经历有两次,其中一次堪称惊心动魄。 记不得是哪一年夏天,天未亮,陈同学就到了天桥水电站坝外。天桥水电站没有鱼道,下游上来的鱼到此无法继续上行,大坝下面又是排洪泄水冲出的深潭,好多鱼儿聚集在此,这里成了一个垂钓的好地方。陈同学放下钓竿以后,天才微亮。其时电站正在泄沙,涛声轰鸣,满河水变成了泥沙流。陈同学隐约看到脚下有什么东西,定睛细看,居然在两腿之间,趴着一条二尺多长的鲶鱼,显然是被泥沙灌昏了头。陈同学赶忙放下钓竿,攒足力气,瞄准,双手往鱼头处一卡。但鲶鱼奇滑,没有卡住,溜走了。再往远处一看,整个黄河边上,四五斤大的鲶鱼密密麻麻排了一大长溜,总有五六百条。用手是抓不住的,赶忙抄起漏斗,一阵工夫就捞起了17条。天大亮,电站的工人出来晨练,见有人捞鱼,就过来看热闹。一见河里鲶鱼成堆,大惊大喜,赶忙跑回去叫人找工具。大家拿上棒子漏斗,但仅仅不到十分钟,鱼哗然而散。可能是电站停止了泄沙,河水清了一些,鲶鱼呼吸不再困难,游走了。陈同学钓鱼二十年,见黄河鱼成堆仅此一回。 1999年,国庆刚过,陈同学大清早又到水电站下钓鱼。他坐在大坝外面的护堑上,同时放下去三支海竿。转眼之间,两支竿上就有了动静。起钩一看,都是小鱼。另一支竿却丝纹未动。陈同学就知道这支竿下有大鱼。大鱼占据了这一片水域,小鱼不敢过去。他收起另外两支竿,耐心等待大鱼来访。 一直到中午,钓竿纹丝未动,小鱼也没有来咬钩。陈同学从行囊中取出仅有的一瓶矿泉水和一袋方便面,喝了,吃了,继续守候。 下午,河边工厂里的一名炊事员出来坐下和陈同学闲谈。大约六点左右,陈同学忽然看见鱼竿的底部在慢慢离开地面,可是没有听见鱼铃响。以为是鱼线挂上河柴等杂物了,赶紧俯身握好鱼竿。扭头朝河里一看,并不见有河柴或什么东西挂到线上。先一疑惑,继而猛然醒悟,是等了一天的那条大鱼咬钩了。陈同学一阵兴奋,赶紧收线,猛力作合。所谓作合,就是突然间猛力扯动鱼线,使鱼钩深入到鱼肉甚至鱼骨中间,防止脱钩。作合时,陈同学但觉钓线异常沉重,鱼钩如同挂到了河底。作合几秒钟后,大鱼猛力游动起来,钓线被扯得老牛拉犁一般,直向河中心而去。陈同学赶紧放线,同时抖擞精神,调动十几年的垂钓经验,和水下的鱼展开了紧张的周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