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叔再次住进医院两个月后,亲戚们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去看望一下这个家伙,但是我爸除外,他站在灰突突的医院门口,对大家说,我说话算话,这辈子我不会跟他说话的。有人试图劝说一下我爸,被另外的人拉住了。于是在那个不起眼的下午,我爸蹲在医院外边的台阶上抽了两支烟,后来他说他看到了一个被抱在怀里的长尾巴的毛孩,父母像是木偶似的,动作缓慢。他还说他看到了一个足足有三百多斤重的胖子,人们不得不把急救车的车门给摘掉,好多人一起喊着号子,才把胖子抬了下来。 就在那个不起眼的下午,我八叔死掉了。人们刚到病房门口,就听到了我婶婶突然发出的号啕大哭。犹豫了好一会,这帮脸色发黑,双手粗糙的亲戚们,还是下定决心走了进去。我八叔瘦小干瘪的身体放在白色的病床上,他右嘴角上的血瘤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显眼。还有他的脚底,上面布满污垢,看来以前的传言并不假,我八叔曾经尝试过无数次,跳过并排的两张病床,踏到窗台上,他想把自己扔到下面去。 在这个传言刚来时,我爸曾露出不屑的表情来。他是这么说的,狗日的还来这一套。我爸的意思是,我八叔只是在故作姿态而已,他只是希望通过这种方法来吸引一下别人的眼球。 对于我八叔的死,大家显得极为平静。就我所见,除了我婶婶在葬礼上流了点眼泪之外,就没有人有所表示了。就好像对于亲戚们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了,还能有其他办法吗?难道一直让这样一个家伙躺在医院里,每天打几百块钱一针的药?再说了,我八叔又不是什么值得期盼的家伙,他只能给大家带来更多的麻烦。这下所有的人都该松口气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我婶婶年纪还不大,这就意味着她再找一个合适的丈夫,绝对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这下他可安稳了,大家都这么说。这么多年,大家一直在期盼着这个小个子安稳下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亲戚们用尽了各种办法,可惜我八叔软硬不吃,每次你以为他会消停一点的时候,他总是能折腾出更大的动静来。直到现在,人们还是搞不懂我八叔,你说这个留着八字胡,走起路来外八字那么厉害的人,到底想要什么呢?他一辈子搞来搞去,图了个什么呢? 我相信,让任何一个熟悉我八叔的人,来描述一下他,首先肯定会提到的,就是他黑不溜秋的下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几乎每一次跟人吵架,他都要脱掉自己的裤子,用一种蔑视的眼神看着对方。因此他肯定会遭到对方更加激烈的暴打,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肯放弃自己这个习惯性演出。有时候,如果对方稍微迟疑一下,我八叔就会成功地尿出尿来,你讲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当然,我八叔还有许多其他花样,比如躺在公路上一动不动,把光着上身的司机给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壮汉把手里的烟扔在了自己裤子上,用尽全力手忙脚乱才把车刹住。日你妈的狗日的,他从驾驶室跳下来,惊魂未定地破口大骂,不想活了啊?我八叔一下跳起来,提了提自己的裤子,说,就是不想活了,有本事你把老子撞死,没种你就给老子闭嘴。尽管这样的戏我八叔过段时间就会玩一次,但是围观者还是很多,大家兴高采烈地等着我八叔和司机干架,事实上我八叔也从来不会让他们失望,每次都把司机给搞得火冒三丈,举起拳头冲上来。 在我八叔下葬的那个下午,亲戚们全都来了,在这么多年里,其中许多人甚至已经没跟我八叔说过话了。当时天空太阳高悬,刚挖出来的泥土散发出一股子怪怪的气味,水汽盘旋在人群的头顶,不一会,汗水就挂满了每个人的脸庞。我婶婶穿着一身白色,你可以看出来,连她都松了口气。这几年里,每一次,当人们听见我八叔暴跳如雷的大叫夹杂着我婶婶的号啕大哭传来时,大家都认为,这一次,我婶婶肯定会离开我八叔了,但是结果却恰好相反,第二天,人们就又看见我婶婶早早的就在河边挑水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应该说,当你仔细端详我八叔的相貌,就会发现,他长得其实蛮不错的,尤其是头发,即使是躺在坟墓里时,看上去仍然那么的乌黑浓密。当年,读完师范回来的我八叔,顶着这么一顶头发回来时,没人想到,这家伙有一天会落得这么个下场。大家都认为,这狗日的这下该安定下来了。我爸尤其为此得意,见人就说这是自己的功劳。确实如此,如果不是我爸,我八叔肯定是上不了师范的。要知道当初我八叔已经复习了两年了,还没有考上。我爷爷拄着拐杖,找到正在玉米地锄草的我爸,用谁都可以听见的声音说,这次我绝对不供他了,我没钱了,他也不是这块料。我爸把我爷爷送回家,然后和我身材瘦小、脸色苍白的八叔在家里谈了一宿的天,第二天一早,他宣布,接下来一年,我八叔复读的钱由他来出。 我妈跟我爷爷之所以认为我爸是在瞎费劲,主要原因在于他们相信,我八叔之所以要一读再读,并不是因为喜欢学习,或者说是对上师范有多大兴趣,他只是找理由不干活而已。我爷爷的原话是这样的,懒汉,读个屁书啊,每天就知道睡觉。事实上有一段时间,我也这么认为起来,从我记事起,就从来没见我八叔下过地,刚开始我爷爷还踢门、踹缸子什么的,但是到后来,他已经不这么干了,一是因为我爷爷人老了,没什么力气了,二是因为他无论怎么折腾,我八叔还是不会在太阳还没升起之前就起床的。那时候我爷爷也不大干活了,每天起来就晒晒太阳,拄着拐杖,睁着一双灰突突的眼睛,呆呆看你半天,让你误以为他灵魂出窍了似的。但是过那么个把钟头,他会突然长长地出一口气,声音之大,把在场的人吓一大跳。当我八叔从床上爬起来时,他连看都不看我爷爷一眼,找到剩饭,连热都不热就吃了起来。 我记得刚上班时的我八叔,他每天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头发打上摩丝油光发亮,皮鞋总是一尘不染,见谁都会停下来打个招呼。并且,他把原来跟玻璃瓶底似的眼镜给摘掉了,这让他看起来精神了许多,虽然看东西总是眯着眼睛,但是没有人为此而觉得有什么不对。我那时候恰好在初中读书,我八叔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数学老师。几乎我的每个同学都为我八叔着迷,尤其是当每次有什么联欢晚会时,我八叔都会给大家表演抽筋舞,女生们看到目瞪口呆,下来跟在我八叔屁股后,死缠烂磨,非要我八叔教他们学。 可惜的是,这种积极的态度并没持续多久,新鲜劲一过,我八叔就又恢复原状,头发也不大打理了,见了人也没那么多话了。你在校园里看见这个懒洋洋的家伙,肯定会误以为他连觉都还没睡醒呢。当时,我八叔疯狂地迷上了打扑克,每天一有空,就到处找场子,有时候连续几晚上不睡觉,连课也不来上了,钻在被窝里让我们背课文给他听。 我有时候会站在一边看我八叔打牌,他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也不跟周围的人说话。刚开始大家往往会被他吓住,大家的原话是,这狗日的,太疯狂了。有时候他连牌都不看,就从口袋里拿出钱来,十块十块地往上扔。人们对他熟悉起来后,就不再每次都迅速地举手投降了,事实证明,他们的这个选择是对的,不一会,我八叔就会把钱输得一干二净。在这个过程中,我激动得手都抖动起来,喉咙又干又渴。 当我爸他们发现我八叔疯狂赌博时,后者已经臭名昭著了。我爸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八叔这么容易拐弯,你说你好好上班,攒工资,然后讨老婆,像大家一样过日子,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现在你居然赌博赌到到处借钱的地步。不行,我爸是这么对亲戚们说的,咱们得救救这个家伙。于是,亲戚们每天在我八叔可能出现的赌窝蹲上了点,碰到了二话不说,就把他扭送回家来。 但是,即使这样,也没能阻止得了我八叔。他宿舍床底下放满了各种扑克秘籍,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研究。有一天下午,我八叔把正在操场上打篮球的我叫到了他宿舍。来,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任意抽一张扑克给我看。我照做了,令人惊奇的是,我八叔只需要盯着扑克的背面看一小会,就能知道这张扑克是什么。怎么会这样?我好奇极了。我八叔神气地把扑克收回去,不论我怎么哀求,他都不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事后我才知道,这扑克是我八叔花八十八块钱,照《故事会》里面的广告邮寄来的,所谓魔术扑克,背后都做了手脚。让你能轻易地辨别出是红桃呢还是方块,是3呢还是10。我八叔拿着这副扑克,跟人赌起钱来十拿九稳。这种情况让我八叔误以为,能通过一副魔术扑克来发家致富了。 但是,谁都不是傻逼,没过多久,真相就被发现了。大家并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是没人再拿这副扑克跟我八叔赌了。我八叔照例又开始了一塌糊涂的输钱。虽然我们那里打扑克的人多如牛毛,但是,像我八叔这样,没完没了,就像生活中只剩下这一件事情的人,还没有过。这种情况让我八叔成了人们眼中的一个怪物。这个怪物每天鼻子跟狗一样灵敏,不论哪里,只要有人有了打扑克的念头,我八叔马上就会出现。 没人打扑克的时候,我八叔就会跑到商店里玩老虎机。我初中毕业时,在一个商店里曾经看到过我八叔,那时候家长们已经集体给校长抗议过了,谁都不愿意让我八叔代他儿子的课,于是我八叔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他神情严肃坐在角落里,不停地把手里的硬币投进老虎机去。那种情景里显露出一种让人害怕的疯狂来,他太集中精力了,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老板!过了一会,我看见他一边把上衣口袋里的钱包往出拿一边说,都给我换成硬币。那感觉就好像他会在那里一直坐下去似的。 我爸和亲戚们每次和我八叔谈心,我八叔都低头不说话,一副诚恳的模样。有时候还会给大家表现出一点洗心革面的假象。在反复多次之后,我爸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认定,我八叔现在的问题,是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女人的问题。这么多年了,他问亲戚们,见过加强搞对象没?大家一听,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从来没见我八叔领回过女人来,相反,在大家的印象里,我八叔是个一见女人就会脸红的家伙。所以啊,我爸无比自信地说,给加强找个女人,所有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是的是的,大家点头认同。 过了没多久,我婶婶终于出现了,这是大家所有人的功劳,所以看到这个女人迅速地成功地坐在了我八叔的自行车后座上时,每个人都像功臣那样发表了许多看法。总之,大家相信,这次,我八叔是跑不掉了。当大家七嘴八舌讨论时,总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所有人费了老大劲,终于布好了一个完美的大口袋,而现在,我八叔半截身子已经伸进袋口了。 我婶婶每天下班时都会站在学校门口等我八叔,经过的人没有不看的,一是因为我婶婶那时候比较时髦,二是因为她腿长。没多久,我婶婶就隔三差五地在我八叔宿舍住一宿。这事情当初影响很大,老多人嚼舌头,说我婶婶作风不好。甚至有人挖出我婶婶过去的一些事,说她在城里的录像厅当售票员时,跟自己的胖老板搞过。还有人传言,我八叔是我婶婶的第三个男朋友了。之类的话很多,刚开始传来时,我爸他们还有点紧张,这事情还真不好说,你说它假的吧,还真有点影子,你说它真的吧,又有点于心不甘。对于我来说,我还是很喜欢我婶婶的,一是她把我八叔的宿舍收拾得整齐干净,过去一进去就扑鼻而来的怪味道一去不复返;二是现在我八叔每天都待在宿舍,很少出去打扑克了。人们惊奇地发现,我八叔的气色再次好了起来,照我爸的原话说就是,整个人气质都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