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切故事，源于我十六岁的那个夏夜。

我被妈妈从床上拎起，擦着没睡醒的眼。她丢给我一个硕大的行李箱“把你要用的东西都装进去。”语气被压得很低，带着令人害怕的严肃和匆急。

那是爸爸被带走的第五天，她决心逃离这儿。所有的资金都已经冻结，她变卖自己曾经很是宝贝的首饰，换成大量的现金，分别装在两个塞满衣服的行李箱里。还有两张长途的火车票。

由于没有座位，我们只得站在拥挤的车厢，天气很热，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难闻的味道，我快闷热到窒息了。我望向她，怯怯的问：“要是我们就这样走了，爸爸怎么办呢？”她瞪着我：“要不是因为他，我们现在也不会这样！”说这句话是美丽的脸庞扭曲的厉害。

我们坐了几乎一天一夜的火车，又坐了八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最终在一个海边小镇停了下来。那里的房子是红色的，从远处看，像极了童话中的布景。她很快租到，价格公道，一开窗就有咸咸的海风吹来。

房东太太看我们是外地人，对我们格外的照顾。在房东太太的介绍下，我们来到附近的二手家具市场买了可以将那个房子填满的简易的桌凳和床。运货的车一路奔波，路口太小，车开不进去，停在了路口。不得不一件一件的往里搬。

马跳跳就是这时候旋风般的出现，穿着一身硕大的白色衬衣，光着赤脚跑得飞快。他的爸爸光着半个身子，跑时肚子一颠一颠的，像个滑稽的小丑。

他一边跑，一边喊：“小兔崽子，最好别让我抓到！”

马跳跳一直跑到我面前，一下子跳上货车，躲在庞大的家具后面。我疑惑的看向他，他向我做了个嘘的动作，轻声的说：拜托啦。

他爸爸跑过来时已经是连呼吸都理不顺了，“看到一个男孩跑过来没？”我急忙应声：“没，没有。”

“你们是刚搬来的？”他瞥了一眼我身后的大型运货车。

“嗯。”

“如果看到他，告诉他我绝不饶了他。”他爸爸说完便扭头离开。

马跳跳从充满木屑味的家具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走了吗？”我点头。

他从车上跳下来，看见我手上拖着的凳子说：“我来帮你吧。我叫马跳跳，你呢？”

“马跳跳？”我嘀咕，“真奇怪的名字。”

“哎哎哎，说什么呢？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他挑着眉毛看向我。

“于梓晴。”这是妈妈在火车的途中给我取的名字，她说：“如果不想出什么事，最好记住你现在的名字。”她把自己的名字也改了，为自己作了假的身份证。我知道她是真正的下定决心要抛下现在的这一切了。

我知道，以后的人生会有越来越多的谎言。它们会像长满青藤的老井，把以后的生活缠绕得无奈而窒息。

【二】

马跳跳。

名如其人，马跳跳的成绩不算好，各种花招倒是层出不穷。安顿下来后，我被安排到这座小镇的一所三流中学，也是马跳跳所在的学校。我怀着欣喜的心情接受这个安排，毕竟马跳跳是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唯一被称作朋友的人。

搬来的第二个周末，我缠着马跳跳带我去理发，理发的老板是个很平易近人的大叔，下巴的胡腮像一块小小的草坪，眯着眼问我想把头发剪成什么样。由于技术不精，造型最终宣告失败。

作为补偿，马跳跳决定给我洗头：“想用什么味道的洗发水？薰衣草还是柠檬？”最后我选择了柠檬味。洗完头发后坐在那个看起来几乎要散架的椅子上，我低头扳弄手指，马跳跳突然倾过身来，湿漉漉的指尖碰在我的耳朵上。

“这是柠檬精油，擦了它心情会变好。”

第二天，我顶着参差不齐的刘海，配上那套土气的蓝色校服来新学校报到。站在讲台前一边小声的做自我介绍，一边寻找着马跳跳。

“于梓晴以前可是读市里的高中，现在大家可要好好关照她。”老师当着全班的面说，“你就做第一组四排林皓槿前边的那个位置吧。”

老师给我安排座位时，我看见坐在教室后排的马跳跳。估计他并没有看到我，手里翻着一本物理书。下课后我来到他的座位前，他起身便走了。

“哎，新来的。”是一个发型夸张的男生，说实话，如果没有那么奇怪的非主流发型还是挺好看的。“今天的值日就交给你了。”

“什么？”我一脸狐疑。

“我走啦，离学校关门还有半个小时，如果想回家就早点动手吧。”说完便塞上耳机走出教室。

“回来！”我心里默喊，“好歹是前桌啊。”只怪自己太胆小，估计被人戳着鼻子骂都不会反驳一句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害怕惹任何麻烦。

见到马跳跳时，我正在提一桶满满的水：“为什么在学校不理我？”

他一把抢过我手上的水：“在学校我不是什么受欢迎的角色，我会拖累你的。”

“我不怕。”我把整个手臂浸下去，用力搓着我手里的抹布。

马跳跳送我回到家已经是很晚了，妈妈开始责问我怎么搞的，这么晚才回来。我不敢和她说理由，哪有人到新学校第一天就被人指使值日的。“有事耽搁了。”说完便迅速跑上二楼。

“于梓晴，你最好被给我惹什么麻烦！”她冲着我的背影大喊，自打那件事情发生后，她便有一些神经质，有时候晚上起来喝水，听见从她房间传来隐约的哭声。每天脸都是绷着的，我已经好久没见她笑了。

欺负我的男生名叫林皓槿，是学校出了名的人物。个性怪癖，成绩却好得一塌糊涂，在这样的三流学校，是老师眼中难得的好苗子。上一次测试就是拿年级第一。

有个好听的名字，成绩好，长得又不赖，偏偏成了我报到第一天印象最不好的一个人。

“等下是灭绝师太的化学课，你小心点。”上语文课时忽然一个纸条飞过来。

“哎，新来的。”身后传来一阵浓厚的鼻音。

“我说过我有名字，我叫于梓晴。”我有些恼火，毕竟是上课时间，“干什么？”

“你长得真好看。”

他说这句话时我正喝着早上冲的柠檬茶，接下来全喷出来了。

“那个靠窗第三个第四个，往哪看，就是你们俩，给我站到教室外边去！”这下可好。

之后的日子，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三】

小镇的天气总是晴的。蓝蓝的天空，碧绿的草，咸涩的海风，温暖的阳光。

高二结束的暑假，我在马跳跳姑妈家的精品店打工，五十块钱一天。跟他们一起吃饭，还可以分走马跳跳表姐的半张床。一米五的床分成两半，实在有点挤，不过能和马跳跳表姐吕萱合得来，一起玩闹工作，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没有办法，如果不在念大学之前攒够学费，那一定没书念了，十七岁的我有一种快要失去人生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的窒息感。

我们到这座城市的第四个月，妈妈在临时工作的地方交了新的男朋友，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她擦香水时候告诉我，他唯一的优点就算是有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