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孤独无助的时刻,我的眼前总会莫名其妙地浮现起A市铁东小区片警李思思小姐的美丽形象。 需要说明的是,并非我与这位漂亮的年轻女片警有过什么交情,更没有小说般的爱情喽,即便当时,论年龄,我至少算是她的兄长辈;我和她的交往,也仅仅不到半分钟。但正是这短短的半分钟,年轻漂亮的李思思警官那张挂着一抹可爱的处女红的白皙圆脸蛋儿就深深地铭刻在了我的脑海中,直到今天,甚至她的形象随着时间的流逝、年岁的老大,竟然越来越清晰。 十五年前,我在A市铁东小区居住,那个时候,我有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一家五口在那个尽管不大却总算个小窝儿里清贫却安心地生活着。此前,我在原来工作的一家银行家属院居住。从银行下岗后,我便卖掉了那个相对高档一些的小区里的房子,在铁东小区买了一套二手房。这样做,一是为了置换出一部分资金以便做些小买卖谋生,再者,下岗成了城市三无人员,我不愿意和原来的银行同事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希望找到一个熟人较少或者干脆没有熟人的地方。 铁东小区是全市最初最大的经济适用小区,不过,初住户几乎全是行政机关、国企事业单位人员。后来,经济飞速发展,这些人的居住条件也飞速发展,他们嫌这边的房子逼仄,纷纷搬到单位新建的更宽敞的房子里,不少住户卖掉了铁东小区的旧房子。于是,铁东小区这个原本在市里有名的体面的小区,成了集体企业和地方国营企业下岗职工集中居住的小区,也有一些进城经商的农民在这儿买房子。 也就是说,铁东小区从一个体面人的小区变成了一个不够体面的人居住的小区。同一栋楼上的住户大多来自不同的单位和不同的地方,一栋楼上在一个单位上班的很少见,彼此都不大熟悉。大伙儿除了和对门邻居偶尔站在楼下或者楼道里聊两句,和稍远一点儿的邻居只是见面相互点点头,相互冲对方笑笑,谁也不问谁家的闲事儿,谁也不管谁家的闲事儿;谁家整天下馆子,谁家一周才吃一次猪肉,都是各家自己的事儿。 这正合我的心意。 过去在银行上班的时候,同事们或者同学朋友们经常到彼此家里串串门儿。自从下岗,我到熟人家里串门儿的次数越来越少,熟人到我家里串门的,更是屈指可数。哦,算一算,在铁东小区居住的七年里,到我家串过门的熟人好像真的不超过十个人。 起初,我还挺得意——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安静吗?时间长了,慢慢感觉到一种孤单。其实,孤单还不是最让人受不了的,让人受不了的是,一个人越是在日子艰难的时候,越想找个人聊聊,即便对方帮不上自己的忙,但能有个家庭成员之外的人在一起扯扯外边的陈谷子烂芝麻,多少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与这个社会疏离,或者说,害没有完全被社会遗忘。 可是,我家的门铃很少响起来,以至于我总是担心门铃电池是否已经腐蚀了。我会隔上十天半月就打开电池盒看看,没事儿,一年前装上的电池还好好的。 这个世界真怪,有钱有势人家总是吵闹着有人骚扰他们,像我们这样的城市三无人员,却总在盼着有人敲响我们的家门。可惜,有钱有势人家门前车水马龙,我们这些人家却门可罗雀。 偶尔门铃响起,三岁的女儿会急忙抢着去开门。十岁的哥哥逞能教训妹妹:“别急着开门,进来个小偷,要了你的命!”这个小家伙的确是在逞能,在自己家中,他哪儿知道什么叫危险啊?他只是看到奶奶几次这样教训妹妹,他才这样逞能,他是想自己抢先去开门。十天半月门铃都没有被人摁响过,孩子们可能更着急。 摁响门铃的,除了收水费电费的、搞推销的,比如推销化妆品、按摩器什么的,就是那几个讨厌人的物业公司的几个中年女人。铁东小区沦为全市有名的不体面的小区后,慢慢地也就成为全市有名的物业烂摊子,物业公司人员除了打扫打扫卫生,或者把长得好好的槐树拦头砍掉,好像没做过其它事情,他们最按时按点的事情,就是上门收物业管理分。他们知道业主们对他们如避瘟神,所以,他们“嗵嗵嗵”敲你家的房门,然后,几个老娘们躲在门边,让你从门镜里看不到是谁。等你拉开个门缝儿,她们便会像乡下庙会时候收香火钱的巫婆一样,贼溜溜地硬闯进进你家,也不用你让座,她们便自动坐下,像讨饭的一样向你要物业费。个别时候个别老娘们还挺凶,或者阴阳怪气,还真他妈的像巫婆。不给钱,她们就坐在你家里不走。 有一天,我家的门铃悦耳地响了起来。孩子们上幼儿园上学了,老人们也出去了。那一段日子,我整天无事可做,就呆在家里看书。听到门铃声,我心中一喜,急忙走到客厅门口,透过门镜向外看。门镜里有两名警察,一男一女,都穿着笔挺的警服。我有点儿扫兴地长长地出了口气,放心地打开房门。两位警察站在门口,看上去四十来岁的男性警察说:“您好!打扰您了!我们是公安分局的,为了调查一个案子,要挨家入户调查。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本来想让他们出示一下证件,不过,看看两人的面目,我相信,他们不会是假警察。假警察都是社会底层的家伙们装的,一个个獐头鼠目,满脸菜色。这一男一女脸上的气色和一种我这个中年人可以明显感觉到的某种神气告诉我,他们是真警察。 我热情地请他们进门。两位警察在沙发上坐下。他们说话很和气。女警察把一个夹子放在茶几上,打开,掏出笔,问我:“前天,你们这个小区发生了一件事,你听说了吗?” 实在不好意思,我真的没有听说,我好几天不出门了;出了门也只是在大街上溜达,看看电线杆上的招聘小广告什么的,或者在郊外的荒野里瞎转悠,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大事、本市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只是从电视上偶尔能看到。自从下岗,我倒是每天都要看新闻,从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本省新闻联播到本市新闻,几乎一条不拉,一条不拉,每天傍晚按时按点看新闻几乎成了我的一种癖好,或者某种安慰,就像上班的人按时按点上班。我儿子有一次说:“爸爸,你也不是当官的,看啥新闻呀!我们班同学爸爸妈妈当官的才看新闻。”这个小东西,你懂个屁!越是有钱有势的人越不关心国家大事,越是像你爹这样的城市三无人员越关心国家大事、本省本市大事。不过,后来我就不再看新闻了,因为看新闻的时候,我老是想骂;让我生气得想骂其实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从他们的废话里找不到一丝与我这个笨蛋有关的消息,像我这样的落魄者看新闻,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像从电视上找到一根救命稻草。 不过,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孤陋寡闻或者与世隔绝,我模棱两可地支吾着:“哦……哦……好像听说了。” 男警察笑了笑,说:“好像听说了?” 女警察也笑了笑,说:“一看人家就是一名知识分子,不大喜欢打听外边的事儿。”顿了顿,她接着说:“和市检察院检察长孙世勋家里那桩案件有关。孙世勋,听说过吧? ” 孙世勋的名字我还是听说过的,他是全市响当当的人物、大人物,好像就是在昨天,我的确也在彩票站里听说过,前几天,孙世勋的别墅里发生了一件稀奇古怪的案件,他的一名女性亲戚正在他的别墅里吃饭,竟然被人开枪打死。警察去到案发现场的时候,她正伏在餐桌上,嘴里的一口面包还没咽下去。不过,对这种事情没有多大兴趣,更不知道检察长别墅里的案件和我们这栋普普通通的市民住宅楼有什么瓜葛。 “被害人就住在你们这栋楼里!”男警察说。 我大吃一惊,近在咫尺有一个邻居被害了我竟然一点儿消息都没听说!我也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市检察长别墅里被害的女性怎么会住在我们这个全市著名的老旧社区里呢? 我竭力在邻居圈着里回忆着,会是哪位邻居呢?嘴里也就不由自主地问:“是谁?哪个女的?” 女警察又笑了,她说:“你都没听说,我们就是给了说了,你可能也不知道。”然后,她说出了某单元某层某户。我家这个单元在院门口,我从来没往里去过,谁在几层几户住,更不清楚,即便见过那位被害的女士,我也对不上号。我也笑了笑。 “你竟然没听说,还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知识分子。”女警察说。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男警察似乎有点诧异地看看我。 警察又问了我几个问题,我一边说,她一边在本子上记录着。接着,采指纹。按手印的时候,女警察看看我的手,“你的手出汗了。” 我看看自己的手,的确,掌心汗津津的,就连指头肚上都有一层细密的汗珠。我急忙说:“我可不是做贼心虚。” 女警察看着我的眼睛,笑了笑,说:“别紧张,例行公事,这栋楼上每个人都要取指纹。” 按了五个还是十个指纹呢?我记不清楚了。我一边用卫生纸擦着手,两位警察已经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临出门的时候,女警察回过头对我说:“有啥与案情有关的消息,请及时向公安机关报告。公共安全,人人有责!我们要共建和谐社区!” 我连忙说:“一定!一定!” 警察走后,我点上一支烟,靠在沙发上抽着。想起那位被害的女士竟然曾经就在我们身边居住,我感到一丝丝的悲凉,不过,我更感到恐慌:一个与社会如此隔阂的下岗者,怎么能寻找到更多的生存机会呀? 此后很长时间,我又陷入了门铃安静的寂寞。 一天傍晚,孩子们和老人们吃过晚饭下楼溜达去了,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起来。我以为是老人和孩子回家了,起身开门,也没事先从门镜里看看。 一名年轻的女警察站在我家门口。她的身材稍稍有些丰满,是那种未婚女子的青春丰满;她圆圆的脸蛋,两颊挂着一抹红润,我因此更进一步知道,她应该是名未婚女;她的警服得体合身,崭新崭新的,看上去颇有质感;她头上戴着警帽,帽子上的国徽即便在暗淡的楼道里也亮闪闪的。 她几乎是立正站着,身材挺直,我看到,她的双眼皮大眼睛里的目光清澈明亮,略带一丝女孩子的羞涩,不过,她一开口,说话的语气和身上的警服还是般配的。 “居民您好!我是新分配到咱们这个社区的片警,我叫李思思,我的警号是xxxxx,我们警务室的电话是xxxxxx。以后您有治安方面的事情,或者社区生活中发生了什么问题,请及时和我联系。谢谢!” 她说着一口我们这个地方少有人使用的纯正普通话,声音清脆悦耳,一口气说了好几句话,却没有一个停顿或者哪怕稍微的结巴,而且舒缓有致。显然,这段话她已经说过好多次了。 我冲她笑笑,她也冲我笑笑。她的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在红润的脸蛋和红润的双唇衬托下,一缕清新的青春女子的气息笼罩着她。 “谢谢!谢谢!”我很想再说几句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思思警官又冲我笑笑,“那好,以后您有治安方面的事情,或者社区生活中发生了什么问题,请及时和我联系。再见!” 她又冲我笑了笑,不是那种成熟的公职人员客气矜持的笑,我看到的,分明是一个邻家小妹活生生的笑。我急忙还她一个笑。她转过身,走了。我轻轻关上房门,站在门口,听到她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向对门陈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