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当知青时,大办农业,兴修水利,在高山深处修水库,公社以至县里组织大工程,往往是前任书记开沟,后任书记便筑堤,年年不得闲。我有幸赶上这一光景,参加了这样的战斗。 修水库筑大坝很苦,指标是硬的,通常每人每天两方土,不是从河底取土挑到河岸上,就是从平地取土挑到堤项上,非强劳动力不能胜任。至于风雪交加、天寒地冻之类,都不在话下了。如我之辈无依无靠的知青,年年能去上水库,并非因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改造好了世界观,而是修水库不用自带口粮,全吃公家的,工地上人多,不寂寞,还能增长一些见识。 记得最好玩的是修白云水库,水库不远处,有一片原始森林,林深地僻,人迹罕至,农场、地方和林业部门都管不过来,日久天长俗称“三不管”,只有一条土路通往那里。水库工地再次上山来采伐,地点就是“三不管’。但这次进山搭窝棚住下后,没有计划和任务,各伐各的木,谁伐下来就是谁的,各队自己拉走,看不出一点组织性。我们这帮愣头青就放手干起来了。 我和知青伙伴在山上转悠来转悠去,一心想伐一棵大点的树,踏着深雪,走出好几百米,终于发现一棵又粗又高的大树。多粗?两人抱不过来,多高?有十几米高。我俩拿起大板锯,弯下腰锯起来。刚一动锯,树枝上的积雪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树太粗了,俩人锯呀锯呀,累了歇歇,歇歇锯锯,大板锯拉到20公分深的地方,拉大锯变成拉小锯了,因为大锯在树里的活动空间越拉越小了,一拉一送,只露出个锯头,只好一点一点往里锯。锯到一半以后,身上的大衣,棉衣都脱掉了,只穿着毛衣还冒热汗呢。随后倒锯口方向,从位置稍上的,另一面锯,这样当两个锯口接近时,树就会向低侧的锯口方向倒去。 又是半天过去了,天色已经放暗,两个锯缝终于快接近了,大树不时发出“咔咔’的响声,像是被我俩锯疼了似的。硕大的树身开始慢慢倾斜,但还在坚持着,摇而不倒。我俩已经出透汗了,可没办法,开锯没有回头树,还得干,于是一次又一次又弯下腰继续拉大锯。森林里静极了,只听见我俩的“呼呼”。喘气声和“咔咔”锯木声。 大树终于倾斜了,我俩拔出锯躲到远离大树好几米的地方,这么粗的树倒下后会重重反弹的,那力量可大极了。 我们喊着“顺山倒了!”“顺山倒了!”山林里响起长长的回声。大树慢慢地慢慢地向一侧倒去,树冠上的干枯树枝与周边大树挂碰在一起,发出一阵“哗哗”的响声,只听“砰”的一声,大树倒下了,大树根部高高地翘起来,像是最后的挣扎。随后倒在一边,扬起一片雪尘。 忽然,不远处有人喊起来:“快来看啊,树里流出松香来了。”我们几个好奇起来,赶忙跑过去看热闹,原来,我们在伐倒一棵树后,发现从碴口处往外流出黏乎乎呈透明状的树汁子。我们这些城里的孩子过去只见过药铺里卖的成块的松香,还从没见过从树上流下来的松香呢。 就在我们围着倒木正在“叽叽喳喳”地议论时,一个老农走了过来,他弯下腰,仔细看看倒木,看看树汁子,慢条斯理地开腔了:“你们闹什么呀,这是松香吗?” 我们说当然是。 “还当然是呢,你们是什么眼神儿呀?”老农一脸的不屑,“这棵树根本就不是松树,怎么会流出松香来呢?” 我们几个人一下子被噎住了,仔细看看,还真不是松树啊!可大树除了松香还能流什么呢?再琢磨时,有人忍不住下手尝起来:“嘿,甜的,还真不是松香,是蜂蜜!’一听是蜂蜜,几个人来劲了,三下两下把个树皮给扒开,蜜流得更多了,几个人手忙脚乱地赶紧找来水杯脸盆来盛蜜。天寒地冻,野蜜蜂早巳冻死了,好大的一个蜂窝全部露了出来,那浓汁似的野蜂蜜竟流满了好几个脸盆。 “唉,这么大的野蜜蜂的老窝,不知经营了多少年,就这么被我们毁掉了。”不知是谁在叹惜。 水库工地上的活是很苦的,挖土筑坝拉磙填方都是靠人工,工地上插满了红旗,人山人海,广播里放着音乐,到处是川流不息挑着土的农民,那场面十分壮观。 我们每天从月亮还没有下去,挑到月亮出来,每天上十个小时 ,到了七点多,我们吃早饭,休息片刻继续干。到了中午十二点多,中饭送上来,我们也是简单的吃,吃完后,抽烟的抽一根烟,然后继续干。 我们的取土就在江边,从江边往上面挑土,每人都是满满的一担,一担土有一百多斤,距离有五十米左右。 我们还经常与旁边的生产队比赛,打起号子,大家挑的飞跑,只要有两个队比赛,所有的队都会参加。号子声响彻整个大堤,红旗迎风招展,人流在不断的穿梭,这时候才感觉到什么是群众的力量,场面十分壮观。现在回忆起来,这样的场面只有在那个年代才会有,现在是难以见到了。 当我们将一层土挑上去后,到了一定的高度,这时候,就用石碾子来压碾,几十个个人拉一个碾子,松土一下子就低下去,我们希望能不压那么低。由于两个生产队进度不一样,就有高低的差别,为了不落在别人的后面,才会有队与队之间的比赛。 每完成一次工程,都有一顿大肉作为庆功宴。庆功宴头十天前,民工们就开始兴奋,收工后躺在窝棚里馋涎欲滴地讨论,今年的这顿肉,会是“四寸膘”还是“五寸膘”,也就是肥肉,当地农民叫白肉,厚度起码得在四寸以上。熬了一年的肚皮,早已没有半点油水,非此不能杀渴。然后便是催促伙头军,趁早到食品站去看好了猪,不要把肥猪肉让别人抢去了。其实伙夫同样心急,天天吃饭时都会向大家汇报,今天杀的猪毛重几何,膘厚几寸。 终于有一天,伙夫把肉背回来了,所有的人都围上去,看、摸、掂、嗅,叉开手指量,四寸五还是四寸八地计较,性急的索性伸出舌头去舔一口,冰碴子把舌条划出血痕,还自以为捞到了油水。本队的看饱了,还要派代表溜到邻队的伙房里去,与人家的肉作比较。得胜的一方,在工地上可以自豪地取笑对方,从白肉的厚薄,攀扯到对方的工程进度,个人的气力大小,以至性能力的强弱。失利的一方,不免要埋怨本队的伙夫艺不如人,明年怎么也不能再用他;赌咒发誓,明年的白肉,一定不能再输给别的队。总之肉还没吃到嘴,精神上的享受已经丰富而多彩。 吃肉的日子终于到了,那是比过年还要激动人心的时刻。须知过年是吃自己的,而现在是吃公家的,公私不能不分明。 傍晚时分,整个工地上都弥漫着猪肉的浓香,人人都沉醉在即将到来的幸福之中。验工结束了,工具收拢了,行装打好了,天色黑尽了,只等吃完肉就可以上路回家了,吃肉的庆典也就开始了。全队十几个民工,人手一双长竹筷,一只大海碗,在桌边团团围定,伙夫连肉带汤,盛在一只大瓦盆里,端到桌子中间放好。闪烁的煤油灯下,切成巴掌大的白肉,油光闪亮,浮满在汤面上,微微旋动,虽是寒冬腊月,也不见热气腾起。 队长放开喉咙大声吼:“看好了?” 众人应和:“看好了。” 队长一声令下:“吹灯。” 伙夫噗地吹熄了煤油灯。 灯熄就是无声的信号。十几双筷子一齐伸进肉盆。只听得噼噼啪啪叮叮当当、嘘嘘哗哗,也就三五分钟的时间,只剩下了筷子刮过瓦盆底的嘶啦声了。那是意犹未尽、心有不甘的人在继续奋斗。 待一切静了下来,队长才开声问:“都吃好了?”话音里带着心满意足的慵懒,七零八落的声音回答:“好了。” “上灯。” 煤油灯点亮,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向盆里,都不相信黑地里能把肉块捞得那么干净。但事实胜过雄辩,盆里确实只剩下了清溜溜的油汤。 几十年过去了,战斗在水库工地上的日子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算一生中重要的一页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