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跑过来兴奋的对我说，黑子，你知道吗？李爷家的傻愣终于死了，现在出去玩不用害怕了。狗子讲完又一溜烟跑了，前往下一个小伙伴家，分享这个喜讯。我却惊呆着，倒抽一口冷气。

　　这事还得一点点说来。

　　李爷已经七十来岁了，他家里有个十来岁跟我一般年纪的小孩，你也许以为是他孙子，大部分人都会这样认为，但不对，栓子是李爷的小儿子。然而李爷的大儿子却有三十多岁了，他就是傻愣。爸妈教我们叫傻愣，杰叔，但全村人都叫傻愣做傻愣，不在爸妈跟前时，我也叫他傻愣。

　　你不知道，当李爷的老婆生下傻愣时，李母见是个男孩，乐坏了。老话说，爱屋及乌，因为傻愣，李媳妇在李家的地位一下子飚得老高，日子风光。傻愣更是李家掌上明珠，李母名他李世杰。这些事是奶奶告诉我的，但杰叔是傻子的事情，我小时候就知道了。

　　傻愣到三岁还不会走，讲话也是叽里咕噜，不知所言。李家急了，李母积极求神拜佛，最后请来跳大神的折腾十天半个月，傻愣依然傻愣。李母疑窦丛生，大发狠话，若是我李家子孙怎会这样。李媳妇听了，又气又恨，一想不开，就自挂东南枝了。

　　儿子傻，媳妇死，李爷一夜白了头。傻愣也不好过，地位一落千丈。

　　之后做了个什么亲子验证，傻愣地道的李家血脉。李母无可奈何，却感觉自己愧对李氏祖先，不久抑郁而终。

　　傻愣三岁这一年，他母亲和奶奶都因他而死。这事传的沸沸扬扬，人都知道李家有个瘟神。我们不清楚傻愣如何活过来的，只知道他五岁那年，李爷又讨了一个老婆，就是栓子他娘。这是情理中的事，李家总得有人传后吧，傻愣是靠不住的。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的，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栓子娘下嫁李家十多年，别说怀孕，蛋都没生一个。李爷夫妇寻医问药，就是没个有效。李家这下又急了，寻医问药不行，只剩问神了。

　　问神的结果大家都猜得到，神又说是傻愣的问题。天杀的神。傻愣放牛回家，手里拿着一堆野果，爹爹，野果，你吃。他是想把这堆味道不错的果子给李爷尝尝的。果子还没递到，李爷啪的给傻愣一个耳光，果子撒了一地。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知不知道，我李家就要因你这傻子而绝后啦。李爷一边咆哮，一边拖着惊魂未定的傻愣关到柴房里去。

　　你可能猜到了，跳大神的又在李家折腾了大半月，期间傻愣一直关在柴房里，每天吃栓子他娘丢给他的一些剩饭。奶奶说，虽然李爷对傻愣常常拳打脚踢，但毕竟是儿子，他也会心疼。可那次跳大神后一年，栓子他娘真就怀孕了。李家人甚至全村人就认定，傻愣是瘟神，一个大瘟神。

　　你会想，怎么傻愣不会被赶走？你忘了，李家有那么多牲口，那么多田地，傻愣是好帮手。傻愣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他很勤劳，只为不被李爷扫地出门——这是我的猜测。如果说，李爷养着傻愣像养着一条为了让它看门的狗，一点都没诋毁李爷。

　　自从拿果子被李爷打了后，傻愣说话更少，更不清楚了，这是奶奶告诉我的，有时看着傻愣孤零零对着牛群说话，奶奶都禁不住要流泪。

　　爸妈叫我叫傻愣杰叔可是不肯让我跟杰叔一起放牛。全村的父母都嘱咐小孩别跟傻愣接触。因为傻愣是瘟神，傻愣是鬼，接触傻愣就要背上霉运。小孩是最容易受到暗示的，无论如何，傻愣在我们心中已经妖魔化了。

　　可是我要告诉你，杰叔不是妖魔。在一天放牛时，我在和伙伴嬉戏时扭伤了脚，一步都走不得。那是黄昏，大家都赶着牛回家了，我走不了，急得大哭。狗子说，黑子，我先赶牛回家，然后叫你爸爸来背你。我只能等，可是太阳下山了，我清楚，等爸爸来时一定很暗很暗了。我怕黑，又大哭起来。

　　也许你已经可以隐约猜到，杰叔正赶着牛路过我旁边。他听到了我的哭声，走向我。我有些恐惧，他是爸妈说的瘟神啊，我往后缩了缩身子。杰叔又摸摸我的脚，肿，肿了，背你，回家。杰叔艰难的挤出这句话。但我一动不动。傻愣看出了我的犹豫，他微笑着，不怕不怕，他想安慰我。天真的黑下来，再不走，路就看不清了。我终于不安的跨上傻愣的背。他的手有力的抱着我的双腿，我把手环在他脖子上。傻愣的肩很宽很厚实，他的手掌碰到我的脚时，明显感觉出的它的粗糙，粗茧像岁月一份不减的叠加在他手上，我贴着他的背，闻得到像爸爸身上一样的问道。

　　后来，听爸爸说，他在村口遇到我和傻愣，当时我已经睡着了，爸爸从傻愣背上背过我，向傻愣点点头，就回家了。

　　大哥回到家，就被爸爸骂了。骂他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大哥只是笑，说，黑子，脚伤，背。爸爸不给他吃饭，他只是回去柴房睡。这些是栓子之后告诉我的，我觉得对不住傻愣。

　　今年六月，毒辣辣的太阳，我们把牛拴在树下准备回家时，傻愣还一把镰刀割着稻穗。别人收工回家时，发现傻愣倒在田里。

　　这么热的天，没喝水，鬼都要热死啊，何况人，没气了，准备后事吧。医生对李爷说，摇摇头，走了出去。傍晚，一口棺材就送到李家院子了。他们给傻愣换上寿衣，也许，那是傻愣一生穿过最好最整洁的衣服。虽然平时视傻愣为瘟神，死了怎么也得哭几声，于是李家院子整个下午是哭声，哭泣内容可归为几类：一，怪傻愣死得早。二，怪傻愣死得突然。三，怪自己来不及和傻愣更好的叙叙旧。但假如，你是虔诚的鬼神论者，那么你一定会吓呆了。就在那天半夜，棺材里竟然传来轻微的敲击声。栓子他娘和李爷被吓到头发都竖起来了。跳大神的，法师来齐之后，他们开了棺，傻愣声若游丝，艰难的说出一个字，渴，又晕死过去。栓子半夜突然发起高烧，全身抽搐。李家人手足无措，一个法师一脸正经的说，这是傻愣在下面太寂寞，想拉上他弟弟，只有让傻愣今晚死去，栓子才有救。

　　在这错乱的当口，天杀的法师讲的话就是天意。傻愣啊，为什么你死都不放过李家呢？栓子可是你弟弟啊。李爷歇斯底里的咆哮。

　　没有医生没有水。我想象，奄奄一息的傻愣，躺在棺材里，渴求一点水，没有一个人递给他。围着他的是一群丑恶的人做着虔诚的祷告，他们祷告傻愣快点咽气。第二天，傻愣真的死了。是狗子告诉我的。可是我想告诉你，傻愣出事那天早上我和栓子，狗子一群人去河里游泳，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我们，上岸时，栓子说有点头晕。

　　傻愣风风光光出殡，草草安葬。农忙的时节，没人会去多停留一份思念，他们就是这么务实，近乎残忍。我以为，想起傻愣的只有我和栓子，但我错了，我牵着牛路过李家的田，三三两两的人在收割金黄的稻谷，这是傻愣亲手一棵棵种下的。一个人抱怨，这么多，怎么收得完啊？！

　　另一个人直起腰，若有所思，久久，说，要是傻愣在，就好了。

　　对啊，要是杰叔在，就好了。我的泪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