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常说,好亲戚要当朋友走,好朋友要当亲戚走。所以在我们家,走亲戚是一件能和吃饭相提并论的事情。因为亲情和友情是在不间断地走动中逐渐加深的。
那时我刚上小学,有一年寒假,父亲带我到城里的一个远房表亲戚家做客。说是做客,那是自己给的面子,其实是送一些玉米之类的农作物去。不知为什么,他们城里人总是喜欢我们乡下人认为很平常的东西。譬如说,那个家的男人就很喜欢吃玉米粑。我之所以称他为男人,是因为我的确不知道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该用什么合适的称呼。当然,他也很“礼尚往来”,称我为乡下孩子。
我家姐弟三人,我是老小。父亲本有希望走出农村的,却因祖上的成份高,被迫下地修地球。养家糊口的重担全落在了父亲身上,日子过得紧巴巴。母亲平时很节俭,时常把富日子穷过当作持家的箴言。穿衣服还论新老大、旧老二、破老三,或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所以,我从头到脚除了那一双从合作社买来的旅游鞋外,夹克和裤子都是“接力”的。衣服除了旧点,还是能穿的,在我看来是一套足以出门做客的好行头了。没料到,在那家男人儿子的面前,我的衣着竟显得寒碜极了。那时,乡下孩子这个词语就以贫穷的同义词在我的脑海里扎根了。
男人的背有些微驼,头顶光光的,只有四周剩些碎发,还凌乱不堪。他有一个家庭,还有五个儿子,最小的比我还长两岁,穿着西装和皮鞋,像电视里有钱人家的少爷。
吃过午饭,男人打着蒲扇到房里去了。那女的说是午睡。城里人就是懒,大中午还要睡觉,不像我们乡下人还得顶着烈日劳作。也不知为什么,那时候居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并且还一度懵懂地羡慕着。不过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养成午睡的习惯。父亲和那女人聊天。说稻子的收成,地里的庄稼,谁家的老人走了,谁家添了娃;还有大队里放电影啊,长胜炸鱼把手炸飞了,大嘴的儿子在果园偷梨子,爬树的时候把卵子给划伤了,还不知道是否有用呢;还说我调皮,暑假在家就穿一条裤衩到处跑,晒得像泥鳅一样。一次用竹子做了一个弯弓,差点把二宝大大的眼睛射瞎了……。父亲说的时候,那家的女主人一个劲地点头,还“哦哦”不停。旁边还有她穿皮鞋的小儿子,听得入了神。想必是乡下在他的心中如城里在我的心中一样,处处都充满了好奇。
看着男孩,我在想,我会放牛,在繁忙的双抢,我能骑在牛背上唱放牛郎,在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独自赶着牛儿回栏;我会在草丛里抓蟋蟀,逮蝈蝈;我会在浅显的河道里探虾,捉鱼;会在秋后落叶的时候,挑着担子去树林耙扫树叶给母亲烧饭引火;我会下田割稻、捋稻把、插秧、耘田;我会跟着大人到地里掰玉米,拔草,挖山芋……这一切,他会吗?或许还没有听说过呢?
下午的时候,父亲要带我回乡下,但是那家的女主人非常殷情,硬要留我们住下,说是第二天带我们上街,看看城里的高楼和商场。父亲执意不肯,说地里的农活不等人。那个女人很客气,收拾了一些旧衣服塞在蛇皮袋里,说在乡下,穿旧一点不要紧。她的小儿子抱出了一摞小人书,说是送给我的礼物。就这样,父亲拉着我匆匆地离开了那个有铁门的院子。当我走出百米远的时候,那个男孩还在探着头,从院墙的拐角偷偷地看着我们,像是在挽留,又像是在和我们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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