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湾通向山外的水泥路段竣工了。通车剪彩的时候,高家湾的古董级人物远爷爷,甩着硬梆梆的右脚,一屁股横坐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边,拉开嗓门就唱: 鸡公叫,鸭公叫,瞎子起来偷菜窖。窖里有人直嚷嚷,哪个龟儿摸老娘。原来寡妇怕野狼,藏在缸里等情郎。大人孩子笑翻天,瞎子丢缸当菜腌。 歌声一起,台下乡亲相继低头、叹息、流泪,有的老人居然呼天抢地大哭起来。心事重重的交通局长高长河,也跟着默默擦泪。村委高书记拍拍话筒哽咽着说,乡亲们,别难过,我们今天修通了公路,完成了几代人都没有完成的事儿,应该高兴啊。远爷爷过来坐,欢迎高局长讲话。 高局长拿着有线话筒走到远爷爷旁边坐下来,也把双脚掉在台下,他说,别再叫我啥局长了,叫长河好,乡亲们,我已经辞职不干了,当泥腿子,就是吃酸菜饭拉酸菜圪塔的泥腿子。 高书记慌忙跑过来问,高局长,咋回事啊,我们怎么没有听说这事儿。乡长、镇长一干人也大吃一惊,纷纷交头接耳,不可能嘛,高局长是多廉洁正直的人啊。 高局长靠近远爷爷坐下继续说,乡亲们,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民的儿子,吃过苦受过难。远爷爷为了买一口好缸,从三十多里远的镇上往家顶。半道毒蛇咬了脚颈也舍不得丢缸,一条腿侵毒被废,还差点搭上一条命。 大爹上门到100多里远的南部,丢不了酸菜瘾,拜托二爹送口缸去。六月间的太阳如钢炉,烤得树干禾苗枯。二爹背个大背框,顶着烈日翻山越岭,爬完两天一夜的路,才将酸菜缸送到大爹家。二爹天生人矮,大背框底边儿在二爹的小腿和脚后跟上撞。回到家,二妈扯了一大框草药嚼烂了,也敷不完撞伤的地方。 再说三叔娶媳妇碰上下大雨,仅仅四抬嫁妆,就有三抬滑进河沟和水田,新娘新郎哭成泥人儿。 大湾里四娘,冬天深夜得疾病,背架子做抬架,险些从山岩头掉进灵河里,幸亏有一窝野竹林挡住了他们。 还有很多,乡亲们比我还清楚。一提起这路就悲酸,味道比酸涎水还长。为了修这条路,队里、村里、乡里、镇上都有很多人找过我,我都烙在心上。 远爷爷一把扯过话筒,结结巴巴地说,我拖着这条断腿,来求你,还不想见我嘛。 高局长说,不是,远爷爷。人在其位,必谋其政,不能随便表态啊。但我的心仍在家乡,从没有忘记过父老乡亲们。 三叔媳妇(村妇女主任)想缓和一下气氛,指着高局长笑说,我跟王乡长来找你,我们差点哭了,你就背对我们,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我硬是一脸麻子啊? 高局长连忙解释,我比你们还愧,“无颜见江东”啊。那时没政策出台。今年有政策了,国家大搞新农村建设,要求村村通公路,我们村本来是第二批计划建设村,当然,我是顶着压力换了次序。这是徇私啊,乡亲们! 高书记两臂圈着高局长的腰,一鼓气把高局长抱了起来。他喘息着说,我们快下去迎接县委新来的李书记,县办公室来电话说他过来了。高局长拒绝说,不用接,我从来就没有那种习惯。这么宽敞的路,他一定找得到。况且,我已不是什么局长了,要去你们去。 高书记正想下台,有个文质彬彬的大汉边上台边说,不用迎接,我早到了。高局长又回到远爷爷旁边坐下,没有挪身逢迎的意思。干部们纷纷前去点头哈腰。李书记是新调来的,没有人认识,都以为是哪家赶巧的客人。这下知道了,各献殷勤。 李书记一笑置之,径直来到高局长身后,高声向台下说,高局长是位好局长,他这样的官想不做都不行。为民办实事,办好事,就是好官。国家富农政策长期不变,你们只是先走一步。台下一片掌声。 我今天还带来一口缸,专门放到纪念碑上,以示告别苦难的日子。大家说好不好?众人回应:好!好!好!…… 高局长扶着远爷爷站起来,一齐挪向那口缸。众人跟在他们身后,都向纪念碑移动。远爷爷给高局长递个眼色,两人便向缸扑去,手脚并用,想破开一个缺口。可缸体太大太厚,大有岿然不动的气势。 李书记从安装工人手里接过铁锤递给远爷爷。远爷爷高高兴起,可腰一闪,锤子掉向缸内。 高局长抓着缸沿翻进缸去,缸儿顺势倾斜过来。高爷爷、李书记、众人一起,将缸沿踩到地面。高局长举起铁锤喊,远爷爷,你唱我砸,一比起—— 嗨哟哟,一锤砸开三山锁,咿儿呀,天下穷人得自由。 嗨哟哟,二锤砸烂酸菜缸,咿儿呀,告别苦难沾党光。 嗨哟哟,三锤砸出幸福路,咿儿呀,子子孙孙跨康庄。 李书记大声高喊,起缸,放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