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夏天我突然肚子疼,在床上地上直打滚。 大哥给我掐人中,二哥帮我揉肚子。我依然狼嚎,我的妈呀,痛死我了,妈呀…… 爸妈被邻居从工分地里喊回来。妈妈看到我身体弯曲抽搐,大汗淋淋,瞪了爸爸一眼,傻站着啥,快去请草药叔。草药叔没有把脉,只是按按我的肚子,跟父亲说,没啥,蛔虫钻胆,喝点水药就好了。然后同父亲一起出去。不一会,父亲拿了一把苦楝果、草药叔拿了桑树根和几株活草回来,用清水洗净,再用碾花椒的小对窝(研钵,石制器皿)碾出汁来,调上红糖让我喝。那气味,直钻鼻孔,呛得我哇哇大叫,我不喝,我不喝…… 妈妈抱紧我,爸爸按住我,草药叔把竹筒塞进我嘴里灌。午饭后不久,虫子们长毛掉线地涌出肛门。长大后进城念书工作,回家很少,不过,我始终崇尚西医,不喜欢藤藤草草、花花果果。妻子分娩生病又让我再见草药叔。分娩不久的妻子患上肝炎,我也被传染,在县城医院吃药、打针、输液都不见效,反而病情愈重。那时已包产到户,正值农忙,妈妈放下农活,进城把我们从医院直接弄回老家。 于是草药叔同我有了第二次亲密接触。他的眼睛虽然被岁月深陷,但依然闪耀着智慧快乐的浊光。他知道我排斥草药,便把目光游离我的脸庞,丢给我一脸的不屑。 他的手柔软温存,指拈血脉。我的仁孔放大在他的眼镜里,仿佛从望远镜里窥视奇妙的宇宙。医生就是这样,用病人的痛苦丰富自己的视野。当然又是一堆草药摆在妈妈面前。弄成药面拌进香油,一粒粒黑色药丸放在我和妻子面前。 随着日子的推进,我和妻子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事隔多年的今天,妈妈依然快乐着向我们赞誉草药。自从我给妈妈配备手机以后,妈妈就不分时间、地点地往城里打电话,妻子很高兴,竹筒倒豆子般向婆婆报告生意呀、吃呀住呀身体什么的,一点也不隐瞒,当然,我久患感冒的事儿妈妈也自然知道了。 妈妈每次电话过来,开口就问,瑜儿感冒好没有?没好就赶快回来,草药叔的药神得很哦。妻子会叹气一声说,像好了,又像没好,酒肉照吃,烟照抽,痰照拉。 妻把我感冒吐痰说成方便,免不了挨我抽其肥厚的屁股。她于是隐忍着小声“哎哟”告诉婆婆,他说不拉了,快好了。 妈妈的声音跟身体一样硬朗,命令似地说,今天上午就让他回来,我已经给草药叔说好了,在家等他。媳妇,你也一起回来,婆婆给你炖猪蹄。妻子当然高兴,她不会考虑日渐肥硕的胸部和屁股。 两次难忘的经历没有令我心服口服于草药的功效。草药叔的医术我依然不敢恭维。但妈妈的话我不能违拗,抱着“死马当着活马医”的心态,抱着孝敬慈母的思想,我与妻子开车回去了。 妈妈站在村口等我们,脖子上绕着线儿,耳朵上塞着白色耳麦,妈妈在听妻子给她下载的经典老歌。她看到车子时招手,左耳塞掉下挂在肩上晃动,我注意到妈妈的身体已经依赖着黄桷树。爸爸早已去世,妈妈不愿进城,她舍不得离开爸爸和故土。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草药叔的门面临村,是将住房后墙打开设置的。妈妈老远扯起喉咙喊,草药叔,瑜儿回来看你啦。我强颜欢笑,跟草药叔握手。他的手皮松筋突,眼睛自然望天,顶心亮光照耀着四周花白的头发。 这是第三次接触这双手,我惶惑生命的顽强和孤寂。 听妈妈讲过,有许多被草药叔医好的人要求他进城开铺,主动送门面送证照,他都拒绝。他说,喜欢逛家乡的土地和山坡。他反对儿子把中医和西医相结合。儿子虽然得他真传,但儿子还是没有按他的方式走,居然开个中西医门诊部,病人天天从早排到晚。儿子准备回乡参加选举,他却阻止说,忘恩负义的人没求得资格当家。 草药叔从吊起的竹篓里一把把抓出药来,这次好像少了许多种类,桃仁、生姜、小蒜、黄连。草药叔对妈妈说,多熬些,一次喝半碗,一小时一次,一天包好。他显出不经意的样子对我说,今天村上选书记和村长,孩子,你也去看看吧。我愣住了,这不关我的事啊,草药叔。 草药叔板起脸说,咋不关你的事呢?草药叔问你,你生在哪儿?这里是吧?你喝哪儿的水长大?还是这儿;你爸爸妈妈在哪儿?你祖老先人在哪儿?还不都是在这儿嘛。古人言,儿不嫌母丑,子不嫌家贫。好好想想啊,孩子。 我不知道如何应对。妈妈拉我手说,儿子,去吧,我已经给你报名了;然后提着耳麦招呼妻子,媳妇,我们回家给瑜儿准备酒菜。 草药叔摸着秃顶说,不必哈,药就在我家熬;酒菜早已经准备好啦。你们都开会去,快去啊。 妈妈和妻子灿烂地笑着,一人拽我一只胳膊到了选举现场,好像赶鸭子上架是她们的光荣。 老村长老支书一人握我一只手激动无语,眼睛里流露出如释重负的兴奋。台下无数老手拍出没有节奏的声响,此时的我仿佛咀嚼一块入坛不久的泡姜,更像吞服草药叔炮制的黑色药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