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是离婚的前妻介绍的，她说这个女人很适合我，我不明白她是啥意思，但也答应了，因为我越来越难以照顾自己。
　　
　　 保姆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敲开门问明是我之后就笑，笑得背过身去擦眼泪，我就愣。她终于憋住了，转身来问我：“你咋不笑？”我问：“你笑啥？”她说她笨死了，找了几栋楼，敲开了几个门，还叫了别人几回大哥大姐……我还是没笑，她就红了脸，坐下来就对我说她给我前妻当保姆时怎么开心，前妻怎么对她说我的，来时怎么交待她的……我就觉得她要把我当托儿了，就苦笑了一下。
　　
　　 她带来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气氛。三十来岁的乡下女人，胖乎乎的，朴素干净，手脚勤快，干着活时脸上也是笑，许多让我烦心的事情全成了她的笑料。她问我厨房的墙咋是黑的？我说我写作时烧开水，热水器把暖水瓶烧没了……她笑了几天，还用她自己的钱买了两个小盆景，放在我电脑旁边，说：“你真让人心疼……”我不敢接这话头，心里很暖。和前妻离婚是我闹的，我全身心写作也还是她的生意支撑日子，而且我越来越冷面寡言，只想一个人过，她也是沉默内向的性子，走时说：“我走，我救不了你。”她是觉得这个保姆可以救我？
　　
　　 我也有了一日三餐的正常日子了。保姆笑多话多，我只是在饭时说几句话，其余时间就是写我的作，这时她就变得静悄悄的，在我面前放沏好的茶时也是慢动作。家里实在没什么活儿可干时，她就楼前院里找乐子，也不走远，就在我门前，不时跑回来看看我，我没啥要求她就再跑出去。很快，她和常在院里闲玩的女人们热乎上了，又说又笑。我有时会停下笔来听。多年的邻居，竟都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有的竟问起保姆我整天一个人在家，过的是啥日子？问我见人怎么不说话也不笑？问我是不是有什么病？我很吃惊，原来我是被这么多人牵挂着？我不知不觉就成了人们的一种“心病”？更让我吃惊的是保姆对我的解说，她说我是大 呢，日子挺好呢，不笑不说话不是有啥病，是想文章呢……我再出门遇上邻居时，都对我有了一种理解的微笑，我很感动，没想到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如此微妙，无声无形之中的一种影响，着实与深层的为人道德有关。
　　
　　 保姆的个人情况我也是从她和那些女人的笑谈中得知的。她说她家里很好，老公壮得跟牛似的，很听她的话，女儿上中学了，很争气的，考大学没问题，她出来打工是想看看山外的大世界，人活着真好，活在城里更是福气，就跟天堂似的……有人就对她诉苦，说日了很难呢，下岗了，生意赔了，东西涨价了，老公花心了，儿女不学好了……每当此时，保姆就一个劲地劝，一个劲地说道理，一个劲地教那些女人怎么找开心，怎么把看不开的事儿看开，怎么高高兴兴地活着……我就觉得这保姆是个天性乐观的好人，平常日子平常心，这是许多人做不到的。
　　
　　 保姆不识字，每月她都要我帮她一件事，她要给家里寄钱，让我帮她填写汇款单。奇怪的是，她不让我写我的地址，写她亲戚家的地址，只写上我的电话，让家里收到钱打个电话就行了。她还交待我，如果家里打电话来，让我别接，让她说。我问为什么，她笑：“不告诉你！”
　　
　　 她每次寄钱后，家里就会打来电话，我看是她村里的电话，就让她接，她拿起电话说几句就挂，最后都是说：“收到就行了，别说了，电话老贵。”
　　
　　 几个月后，我发现保姆在急剧消瘦，脸色苍白，有时干着活会停顿一会儿。我问她是不是病了，她笑：“你才有病呢，我从不害病，我在减肥呢。”她吃饭真的越来越少，我劝她别学城里的花花时尚，想吃就吃……她还是笑：“给你省粮食呢。”我拿她没办法。
　　
　　 那天，她突然晕倒在厨房里。我唤醒她要送她去医院，她嘻嘻笑了：“我是妇女病，一阵子的，你别瞎忙了，没事。”她站起就推我去写我的东西，她照常做饭。晚上，她出去后给我打电话，说：“大哥，我老病犯了，回家了。记住，写东西时别烧水，别老闷在家里，多出去走走，多笑笑，最好再请个好保姆……嘻嘻！”她没容我回话，挂了。
　　
　　 我打电话问前妻，前妻也不知道保姆有什么病，只是问我是不是把人家气走了，我无法解释。
　　
　　 日子又一下子不象日子了，她走了，我才觉得她带给我的太多太多，想和她说的话也太多太多，但一下子就没机会了。有时写着东西会叫她一声，才知道她走了，想起她的笑，我流泪了，想一个保姆流泪，这里面有一篇写不出来的文章。
　　
　　 几个月后，突然有一天，前妻来了，泪流满面看着我，半天不说话。我问不出声来就等，等她说出了一个故事。
　　
　　 前妻是刚从保姆家回来，她想到去看看保姆，而我却没有。保姆已经离开这个人间了，数日前；她家里并不象她对人们说得那样一切都好，她老公是残疾人，女儿早就辍学了，在家里伺候父亲，她出来打工也不是为了“看外面的世界”，而是想多给家里挣点钱，因为她得了不治之症；她离开我后是去捡破烂，继续给家里寄钱，直到最后倒下，她身上除了身份证之外还有一张她笑笑的照片；她出来时对老公和女儿说了这样一句话：“咱也是人，少让人知道咱的苦，多让人看见笑脸，人活着都不容易，都得多撑出点喜气。”所以，她老公对我前妻说这句话时，也是笑着的。
　　
　　 “咱也是人，咱会笑吗？”
　　
　　 前妻问我，我笑了一下，泪也流了出来……
　　
　　 发表于《青年文摘》2008.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