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老就要去了，就要去了。他本是新派，以事业为重，从来不管什么“父母在、不远行”。那是孔孟之道，他是这样想的，所以离开父母去各地闯荡，不远行能混个出人头地吗。二老西去时候，他没有回去送终，有什么好去的，就那么一亩二分薄田罢了。

　　轮上他自己将去的时候了——当然，现在可是远远的、远远的，不止一亩二分薄田，于是就得如同从前的财主，从四面八方把孩儿寻回送终。回来了才能给他们一一交代嘛，有许许多多后事都需要交代的。

　　这是皇帝的子孙们自古以来的老传统，老人离去前一定要交代好后事。比如谁家还欠自己家多少银两，比如给哪家放的债还没有归还，利息该是多少，比如哪地方还埋下了多少多少金银财宝。当然，也需要交代欠了谁家多少银两，多少谷物，什么人对我们家有过恩需要报答。再不交代怕没有机会，去了九泉也牵肠挂肚的。

　　儿时听过一个故事。一家穷人，本来没什么需要交代的，就那一亩二分薄地罢了。可是他放心不下孩子的未来，其实也是为了这个家的后代，日思夜想、操心操肺。儿子们少不更事，还好逸恶劳，怕他们饥寒交迫死了，以后岂不没有后人接香火了。无后是对祖宗犯罪呵。

　　如果交代他们要好好劳动、辛勤耕耘，一定会当成耳边风，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老人把他们叫来，孩子围住等他说话时候，老人嘿的喘了口气，然后才开口：

　　一辈子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积攒了一分财产，一直不敢交给你们，怕你们坐吃山空，只好埋在菜园里……儿子们正瞪大眼睛等老爷子说下去，不料突然“哇”的一声，眼睛闭上，再也不能开口了。

　　兄弟几个使劲摇着、喊着也无济于事。于是只好过七七四十九天后，一个个绑紧裤腰带、摩拳擦掌去菜园把老爷子埋下的金银财宝挖出来。

　　他们东一锄头西一锹，这里挖挖那里扒扒，什么也没有。不可能没有呀，老爷子说得明明白白。他们开始是选几处挖，在土松又可能性大的地方挖，在省力的地方挖。比如接近老爷子房间的地方挖，他们推想老爷子一定是深更半夜也竖起耳朵听，怕会有人偷挖他的金银财宝。结果没有。

　　想想可能在这里，想想又可能在那里，这老家伙怀疑心重，也许是往最不显眼的地方埋。可还是没有。再捉摸，也许老不死的怕自己年岁大记不住地方，干脆埋在最方便的近处。可照样什么也没有。

　　如此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连坚硬处也挖了，整个菜园挖遍，还是没找着金银财宝。

　　舅老爷说，既然说了有就一定会有，等些天看看会会不会托梦给你们。既然把地挖透了，不如先栽一些作物。兄弟俩想想也是，便一亩二分地全栽了作物，后来长势颇好。这年恰遇灾荒，兄弟们不仅度过了饥荒，还着实卖了个好价钱。从此弟兄们渐渐勤快起来，家业也渐渐的发达了起来。

　　这位皮老呼孩子们来，当然不是交代他们菜园子里埋了金银财宝，骗他们把地开了栽下作物。时代变了，不是一样的故事，皮老要交代的是为人之道，是他转战南北，闹腾打斗的那个惨绝人寰的日子，是人生一辈子的宝贵经验，要赶快传给他们。

　　大儿子说有事，一时三刻脱不了身。弟弟们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催，嫌大哥如此姗姗来迟，黄花菜都要凉了。他们颇有一些不满，但不好让父亲知道，编着理由帮老大圆场。

　　大儿子急匆匆一进门，还没开腔马上就噗通一声跪在父亲床前。他不是走不开，一路上想了许多，想起那非常对不起父亲的年代里，多少年来耿耿于怀。

　　他想，父亲临终之际，无论如何也要痛哭流涕一场，把事情的原委陈述个明明白白。他一路上构思好了，怎么一进门就噗通跪下，然后怎么把当时的处境如何艰难、如何无奈，一起竹筒倒豆子说个明明白白，他把该对老爷子说的编成了一套动容又动情的词句。

　　知子莫若父，皮老哪不知道大儿子的那几根花花肠子。大儿子从小就知道汉王刘邦“分我一杯羹”的故事：

　　项羽威胁，要烹了他父亲，刘邦听后不仅不着急，反而要求烹他的父亲后也分给他“一杯羹”。儿子是块做大事的料。当年若不是当众给自己一记耳光……皮老不等儿子表白，就摆摆手制止了他。

　　其实，当时他就看出来了儿子的眼神，是无奈之中嘛，不那样做能摆脱困境吗，不明明白白表示自己划清界限、站稳立场，能博得一步步的信任吗？

　　皮老一直想捅破窗户纸，不必儿子永远忍辱负重。捉摸来捉摸去一直没有说，最后时刻觉得不得不说了，不能不鼓励儿子几句。他看出来这儿子是块好材料，事业的发达正需要他这样的素质。

　　皮老长期观察，终于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看来几个儿子中还就这大儿子会有出息，一定能有所作为。皮老觉得自己该安安心心寻老伴续未了缘去了。

　　皮老摆手叫他起来，招呼他几个弟弟一起靠近说话。还要老大特别靠前一些。

　　老爷子虽然已经气息奄奄如游丝，说话声音小小的、断断续续，却还十分清晰。不料还没有说多少句，这天杀的病魔啊，怎么该说关键话时候却突然上气不接下气。皮老挣扎着说：好样的——

　　皮老和那穷人家的老爷子一样，儿子们正瞪大眼睛等着他把话说下去，却突然“哇”的一声眼睛闭上，再也没有开口了，才说了“好样的”三个字。地底震响着深沉苍茫的声音：

　　快跑快跑快快跑，磨磨蹭蹭躲不了；

　　阎王派来催命鬼，天下没谁赖得掉。

　　儿孙自有儿孙道，何苦死死把心操；

　　多忧多患何为也，人人都得去报到。

　　地底深沉苍茫的声音又起，一起一落、此起彼伏，锵锵震响、飞舞飘荡：

　　人生如寄境如萍，乾坤运转不由人；

　　平民权贵依样去，一生了却不复生。

　　儿孙的路由儿孙，何苦行前多操心；

　　口号只能款款过，岂能为谁扭乾坤。

　　附《带雨的云七十年感怀短文5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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