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那年的夏天炎热而漫长。天边那颗老太阳执着浓烈地烤炙着滚烫的田里和田野上一条条惊慌忙碌的身影、一枚枚苍老或幼稚的脑袋们。? 早已收割过的大田里麦茬子被一双双疲惫的脚们反反复复踏过,麦茬间的遗穗被一只只手们拣过,饥饿的眼窝们仍固执地在赤裸的麦地里搜索,以至蝇头大的麦穗儿纤细如丝的麦杆儿均被拾拣起来,大小麦头儿齐齐地挤在一处,状如一枚向日葵。等到左手握不住时快快在垅上埝下拔一棵细长蒿草,缚在麦脖上。又一把麦子拾下咧。我眨动着十三岁欣喜的眼窝,把麦把儿交给奶奶,奶奶捣着粽子脚,把瘦小腰身伸直一下,接过麦把儿,塞进腰中挂着的围包里,送我一个苍老的笑,又弯腰去拾拣。我看到一滴晶莹汗珠在奶奶额上渗出又很快被烘干,阳光在奶奶灰白的头发里闪闪烁烁,凝聚成六月的希冀。? 伸腰看看前面,眼前有二三十个拾穗者;转身瞅瞅后面,背后有二三十个拾穗者,大多是年迈的婆子抑或年岁尚轻的媳妇,也有少许如我一样的十二、三岁的孩娃。拾穗人细瞅着田土,也下意识看一下四周,眼光都虚虚的,偷儿一般,看远处的某一田地里是否会倏然凸兀出大队里执勤民兵。? 集体的麦穗子,宁可烂在地里,也不能让私人拾去,民兵们,抓一个拾麦者,没收麦子,给你奖工分十个!大队主任沙哑的嗓音仍萦绕在村里村外。拾穗人怕怕的,饥饿又使这群婆娘孩娃们一次次走进惨白的日头下,走进田野绿色的侥幸里。? 天边日头悠长缓慢地朝西移去。我的肚子里咕咕啼唤时,奶奶腰中围包已沉甸甸胀开来。一阵野风吹过,风中夹了一声令人可怕的惊呼:民兵朝这边跑来啦——拾穗人立刻慌乱,呼儿唤娘纷纷拎了麦把儿和围包朝小路和就近的玉茭地里散去。? 玉茭苗苗才尺把高,遮不住的,便又盲目着死命地跑。? 同往常仓皇逃跑一样,我接过奶奶的围包,并牵着奶奶找一个躲藏或逃离的去处。麦田好长哟,日头白白地悬在天边。我只看脚下和选择着前头的路,只感到我们超过了三三俩俩的人和有三三俩俩的人超过了我们,我那时惊异于年近七十且有一双尖尖小脚的奶奶跑得如同她十三岁的孙子一样快……? 忽然,身边一个年轻媳妇吁吁喘着,对奶奶说:老婶子,我跑不动咧,我肚子疼,怕是要——我和奶奶细看,是邻村一个不相识的女人,一个陌生的拾穗人。她腆着圆凸的大肚子,脸色此时同麦杆一样蜡黄。? 奔跑中的奶奶忽然意识到什么,冷丁站住了,由于站得急切,身骨前倾着,尖尖小脚深深犁进麦田。? 哎哟——老婶子,疼死我咧——女人一串呻吟过后,斜躺在麦田里。? 怀上几个月啦,闺女?奶奶问;? 七个月咧……痛苦地答;? 别怕,闺女,七活八不活,孩娃能保住的。奶奶放下围包,倒净里面的麦穗,平平铺在女人腰身下,要她沉住气,帮她慢慢解开裤带,褪下单裤……? 拾穗者已远远跑去了;? 我们身后有三四个民兵快快追过来。? 盛娃——,奶奶叫我。把你的衫子和背心给奶奶脱下。阳光下奶奶苍老的声音白白晃晃却透着一股坚定和鲜活。? 哎哟……女人在叫,一声高于一声。? 不怕,咬紧牙,憋住气,使劲努,是女人就要过这一关,有老婶子在,咱啥也不用怕。奶奶劝着,把我刚脱下的背心和衫子一条条撕开来,放在女人小肚边。? 三四个民兵已经走上来;? 奶奶回转身子,布满皱褶的老脸挤出一些愤怒:滚远些,女人家生娃娃哩,到跟前凑啥呀?走远些——? 几个民兵一怔,讪讪走开,走在十几步开外的麦田里坐下,静等。? 那一刻日头白得耀眼。女人的声声叫唤都令我抖动不已,我看到天边飞来几只燕子,在我们头上交织着划出优美的黑色弧线,更远处,有一只蟋蟀在悠扬地鸣叫。? 老婶子,痛死我啦——啊——啊——女人的手指深深嵌进奶奶干瘪的胳膊里。? 十三岁的我不敢去看,不敢看那神秘的张扬开又收缩小的生命的洞门。? 阳光却亢奋地洒在光裸的麦田里,像是播种,循着一行行矮矮麦茬,我看到一只只麦杆麦穗出奇地粗壮出奇地硕大,平时难以寻找难以拣拾的麦穗儿这会儿平静地躺在发烫的田土里,反闪着白亮的光。 麦穗儿——我叫;? 哇——啊啊,哇——啊啊。? 一声鲜嫩嘹亮的啼唤在麦田里荡开去,我欣喜地嗅到新麦的清香。? 是个胖小子哩……? 奶奶笑着抱起初生婴儿。奶奶手心里染满了血红。奶奶的老脸在日光下笑成一朵老菊花。? 围包和我的衣衫碎片全是红色的,一地的麦穗儿也红了。? 夕阳西下时,奶奶抱着婴孩,我扶着邻村不知姓名的女人朝大队部走去。? 民兵在后,我们在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