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四十年前的许多个夜晚,我喜欢和小伙伴们钻进村里的牲口棚,听饲养员栓牛大爷讲故事儿。 栓牛大爷其实并非讲故事的高手,他只是喜欢瞎唠叨,所以,他口中的所谓“故事儿”大多算不得故事。故事嘛,自然大部分是虚构的,也就是瞎编,就像栓牛大爷说的,“河里的笊篱——老鳖编”。据说,这就是小说家和 与一般爱唠叨的人的本质区别,没有了这种区别,随便哪个多嘴多舌的废话篓岂不都成了小说家和 ? 栓牛大爷只是个话多得有时候让村人讨厌的牲口饲养员,他不具备标准的文学天分,他的所谓“故事儿”大多是发生在村里的真人真事,有过去的,有现在的;有小老百姓的,有村里能人和村里当官的;有男人的,有女人的;当然,也有男人和女人的。那时候我总是纳闷,栓牛大爷咋就长了一双那么厉害的眼睛,好像周固寨和周遭十里八村的好人好事儿、孬人孬事儿,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我准备把我小的时候,乃至在我长大以后从栓牛大爷嘴里听到的“故事儿”记录下来。这些故事儿也许没有多少读头儿,出了周固寨,更没几个人有兴趣听了。人们都有这个听故事的习惯,牵扯到自己熟人的猫腻,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总要刨根问底;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儿,除非故事有听头儿,比如,很惊险了,很肉乎了,或者遥不可及,人们才会支棱着耳朵听下去、读下去。少了这些调味的大料,许多人压根儿不想听栓牛大爷这样的庄稼老粗唠叨一些与自己无关的小人物大俗人的琐事。 可我还是想把它们讲给孩子们听。它们是否刺激,要看每个人对于“刺激”的期望;至于高大上,门儿都没有;更别说什么肉乎乎了,压根儿谈不上。也正因此,讲给小孩子听,兴许正合适。 一 首先,转述栓牛大爷讲过的关于周老婆儿的故事儿——还是称作往事吧,因为它们是真人真事儿。 周老婆儿是在我们周固寨真真切切活过七十多年的一位老人。直到我十来岁,还能偶尔看见她老人家像童话里的老女巫,在长长的胡同里颠着小脚,一歪一斜地慢吞吞动弹。“老婆儿”,在周固寨语言中算是一个中性词汇,没有明显的褒贬。不过,也够微妙,说话人的语气稍有不同,这个词汇或尊重或不屑甚至厌恶的意味也就能够传达得出神入化。周老婆儿是一位受人尊敬还是招人讨嫌的老妪,我不大清楚,她老人家去世那年,我也不过十来岁。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怎么也搞不明白成年人语气里的好恶褒贬。 其实,就连栓牛大爷嘴里的周老婆儿故事儿究竟是真是假,也不好判断。只是有一个细节,我现在记忆依然清晰。当年,尽管他的听众不过是些不谙世事的村童,讲起周老婆儿的事情,讲述者栓牛大爷还是会屡屡压低嗓音,脸上露出一种神秘、无奈、同情、憎恶、幸灾乐祸等等等等颠来倒去的神色,有时甚至还要走到牲口棚门口,探头向外看一看。 周老婆儿是周固寨南北街的“五保户”。啥叫五保户?今天的新生代们估计闹不明白。所谓五保户,就是对于鳏寡孤独实行的保住、保吃、保穿、保医、保葬(孤儿为保教)的社会救助制度,一般只适用于农村地区。这种制度的设立体现了法律保护无基本生存能力的老人和儿童的一贯原则,是人道主义的一种具体体现。 我们人类多好啊,比非洲草原上的角马强多了!非洲草原上的角马看到哪个群中成员生病走不动了,至多走上前去嗅嗅它,然后,无动于衷地自顾自走开。更有甚者,一些动物群落会把生病受伤的成员驱逐出去,然后,群落像一片云一样,或者像一片黑石头,麻木不仁地逃往远方。 周老婆儿姓啥叫啥,村里的成年人可能知道,小孩子没听说过,她的这个“周”随的是夫姓,小孩子也总是跟着大人私下里称她“周老婆儿”。在我能够清晰地将她老人家的印象记忆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六十多岁了。村里的青壮男女下地,即便老年男女也要到生产队的副业组做些力所能及的零活,周老婆儿却从来啥也不用干。她老人家要么迈着小脚一摇一晃地在南北大街上转悠,要么坐在谁家的门楼下,和那些比她更苍老的村人在一起嗙空儿,也就是闲聊。 记忆中,老人家总是一身斜襟粗布毛蓝衣衫,夏天这个颜色,冬天也这个颜色,一年四季都是这个颜色。她个头不算矮,在女性尤其老年女性中间,算是大高个儿,瘦瘦高高的那种。想一想,老人家年轻时候应该是位大美人。可惜,老天作祟,竟让一个美人的丈夫英年早逝,身前也无一男半女,剩下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地打发生命。好在,她生在了社会主义时代,作为五保户,在大多数人连基本的吃穿都不容易的时代,周老婆儿也许不能丰衣足食,温饱还是勉强可以顾得住的,有病有灾也不至于无人理睬。至于死后怎么安葬,估计老人家也不大在乎。 据说,中国王朝时代也有对于鳏寡孤独的社会救助措施,至少在孔孟圣人的理想王国中,周老婆儿这样的孤老婆子也不是没人管的。只是不知道究竟实践成了什么样子。 周老婆儿是怎样生活的,她有吃有喝有地方住还有人给免费看病,她老人家是否有过形影相吊、苟延残喘的伤心呢?这些,都不是小孩子能够想得到的。成年人对这位不幸的老人什么态度,同情?可怜?或者其它?就像大多数人们对于不幸者的惯常态度?也不知道。对于村童们,周老婆儿是最典型的“贫下中农”的代表,贫下中农是淳朴善良勤劳勇敢等等一切美好形象的集合,因此,村童们对周老婆儿只有尊重;因此,能够帮助她老人家,是村童们的骄傲。我上小学三年级的一篇作文,写的就是下雪天帮五保户周奶奶铲雪。那是学雷锋的具体体现,是社会主义互助友爱新风的体现。我在作文中写道,我从大街上一直铲雪到周奶奶家门口。周奶奶笑容满面地夸奖我:“真是一个小雷锋!谢谢你!”我说:“奶奶,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实际上,我只是铲到了她家胡同口。现在还清晰地记得,我当时的确想铲到周老婆儿家门口的,只是做好事有点害羞,怕被旁人看见,才作罢。于是,就在作文里实现了良好心愿。 也就是说,周老婆儿在我们周固寨不是个一般人儿,她是某种代表性人物、形象人物。 周老婆儿的生活来源自然是生产队集体提供的,分给她粮食,分给她蔬菜,分给她棉花,以及其它生活用品。老人还在自家院子里养鸡。鸡下了蛋,攒够一定数量,就拿到集上的供销社农产品收购门市卖掉,换点零花钱,换点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什么的。 这样的一位五保老人,按说是不会攒下几个钱的,更何况,当年即便村里的富户也没几个钱。可栓牛大爷说:“咦,可不敢小看周老婆儿,她有钱,攒了不少钱嘞!” 栓牛大爷的周老婆儿故事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恰恰就在这里。 周老婆儿从哪儿来钱?同样,谁也搞不清楚。然而,到她老人家临死,据说攒下了三百块钱!三百块,在当年的农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村中在外上班的工人,一年的工资加在一块儿也不过三百来块,可周老婆儿这个乡下五保户竟然攒下了三百块钱。当时,还没有百元大钞,最大面额的钞票也不过十块的。周老婆儿这个乡下五保户的存款中,就连一个五块、两块和一块的大钞都没有,据说全是一毛两毛的。 “那得有多大一堆呀,栓牛大爷?” “咦,可大一堆嘞,满满一草篓!”栓牛大爷用旱烟袋指指牲口槽边盛饲料的破草篓,那是一只用荆条扎成的大草篓,捉迷藏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藏在里边,还不容易被发现。 “恁些呀!栓牛大爷,你见过那些钱啊?” “傻小二,你大爷咋能见过那些钱?周老婆儿那些钱呀,全都被一个黑心贼给弄走了。”栓牛大爷压低嗓音,悄悄说,一边说,两只鼹鼠一样的小眼睛还瞅了瞅牲口棚门口。 “谁见过那一草篓一毛两毛的钱呀?” “除了那个黑心贼,谁也没见过。让你见着还中?” “哈哈哈!大爷,谁都没见过,那你咋知道是一草篓钱呀,还都是一毛两毛的?难不成你是那个黑心贼?” 栓牛大爷楞了一下,用烟袋锅轻轻敲了一下哈哈大笑的二小的尖脑壳,骂道:“你个小犟嘴,就你逞能!长大了也不老实!” 呵呵!要不咋说,栓牛大爷总是被乡亲们嘲笑成喜欢说大话空话烦人话的废话篓呢!要不咋说,他是在嗙空儿呢! 奇怪的是,在周固寨,不但栓牛大爷知道周老婆儿有钱,随便哪个上岁数的人只要提起周老婆儿,首先说到的,就是她的钱,三百块钱,满满一草篓全是一毛两毛的三百块钱;也都知道,周老婆儿的三百块钱被黑心贼给弄走了;因为谁也没见过的周老婆儿的三百块钱,那个负责给她养老送终的本家孙子也就背上了黑心贼的恶名。 事实上,周老婆儿足以盛满一草篓的一毛两毛的三百块钱却并非盛在草篓里。 “傻小,盛在草篓里还中?那不招贼呀?弄不好,把她的一条老命也给赔进去嘞!” 栓牛大爷又装上一袋旱烟,一边“滋滋”地抽着,一边教育孩子们,“有财不外露,穷了要诉苦。小啊,长大了,可要记住你大爷说的话。” “那她的钱在哪儿藏着?在银行存着吧?” “傻小,那会儿咱这儿哪有银行啊?就有个信用社。有信用社,周老婆儿也不敢把钱存到那儿。存到信用社,一家伙存三百块,用不了两天,十里八村都得知道她有三百块钱,全滑县的小偷都得知道她有三百块钱。那会儿,谁家能有三百块钱啊?公社书记家里都没有,毛主席一月才五百块钱。” “毛主席一月咋恁些钱啊?比周老婆儿一辈子攒的钱还多。” “傻小,毛主席是主席啊,搁过去,就是皇上。全中国的钱都是皇上的,五百算啥呀?” 听故事的小孩子们连连点头,“能小儿”二小都老老实实点头了。 “大爷,那周老婆儿的三百块钱藏哪儿了?”老实巴交的石头儿小声问。 “石头儿,你们小孩家可不能随便叫周老婆儿,你们得叫周奶,她是你们的长辈。记住啊!” “嗯!见了长辈要恭敬,不能随便叫长辈的名儿。” 又是二小逞能。这回,栓牛大爷没有数落二小,还夸了他:“听听,二小还真是精细!” “大爷,快点儿嗙空儿吧,周奶的三百块钱在哪儿藏着嘞?” 栓牛大爷吸了一口旱烟,慢吞吞吐出来,再吸回去,“耐住性儿听呗,你大爷这不是正给你们嗙哩呀?” 栓牛大爷在鞋底上磕掉了烟灰儿,把烟袋放到炕上。他已经抽了两三袋烟了,抽够了。 “有一回呀,这一晃就好几年了。有一回,周老婆儿家里失火了,村里的人去救她。你建乡叔往自家身上浇了一桶水,冲进火团里,把周老婆儿给背出来了。你建乡叔的眼睫毛都烧光了。周老婆儿嘞?老天爷啊,脸上的黑皮一绺一绺地耷拉着,活似个黑无常。” “大爷,啥是黑无常啊?”又是二小。 “黑无常就是脸上黑不溜秋的小鬼儿小判儿!别打岔了,专心听吧。你建乡叔刚把周老婆儿放到地上,周老婆儿喘了口气,突然站起来了,还迈着小脚,一溜小跑又钻进了火苗呼呼的屋里。众乡亲大叫,建乡,建乡,快点拉住周奶,快点拉住周奶!她被烧糊涂了,往火里跑起来了!你建乡叔也是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躺在地上正翻白眼,还没顾得喘口气,听见乡亲们叫他,他从地上一咕噜爬起来,一转身,又跟着周老婆儿钻进了火海。” “建乡叔真是一个活雷锋,他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傻小,学他弄啥?二百五,到现在还是光棍儿一条嘞!”说到这儿,栓牛大爷“嘿嘿”笑笑,说,“学吧,学吧!好人好事呀!你建乡叔重新钻进火里,停了好半天才出来。这一回,乡亲们一看,你建乡叔怀里抱着周老婆儿,周老婆儿嘞?她怀里也抱着个东西!” “抱着个啥东西?”村童们一起伸长脖子问。 “我知道!我知道!”二小又要逞能。栓牛大爷恼羞成怒,大声骂他:“又是你个龟孙小儿逞能!小心泰山老奶拿你头疼!” 二小吐吐舌头,不吭声了。栓牛大爷气呼呼地“嗯”了一声,白了二小一眼。 “抱着个啥东西?奶奶个脚,她怀里抱着一卷破棉被!”栓牛大爷两只扒拉饲料的粗糙大手使劲一拍,手忙脚乱地从炕上拿起旱烟袋,一边往烟袋锅里装烟叶,一边说:“你说说这个周老婆儿,你再是五保户,别人也不能可着小命儿不要保护你吧?把你救出来了,你为了个破棉被,又自投火海。你恁大岁数不想活也就罢了,可别连累得人家年轻轻的建乡也把命送进去呀!” 栓牛大爷点上旱烟,用力吸了一口。 “建乡把周老婆儿放在地上,自己也躺在地上。老天爷啊,孩儿的头发烧得像佛祖的头发那样拘挛着,身上还冒烟儿嘞!几个大娘大爷说,周婶啊,命都差一点丢火里了,还顾得上那个龟孙破棉被啊?差一点一堆儿要了你俩的命!周老婆儿两只胳膊搂着破棉被,瘫在地上,浑身哆嗦着,嘴里哼哼着。就像这样儿,”栓牛大爷说着,闭上眼睛,鼻腔里“哼哼哼哼”、“哼哼哼哼”,身上还不停地哆嗦。 村童们哈哈大笑,二小笑得最亮。 “傻小,笑啥嘞?老儿快被烧死了,受灾受难了,你们还笑!咋着恁不懂事儿呀?” 村童们一齐“嘎”地止住了笑,个个脸上做出一种可怜巴巴的表情。栓牛大爷满意地点点头,“嗯!那会儿,周老婆儿就是这样儿哼哼嘞!她光哼哼,街坊邻居问她啥,她一句话也不说。有个大娘想把破棉被要过来,周老婆儿大叫一声,你别摸它!你别摸它!搂得更紧了!” “那个破棉被恁金贵啊?里边有啥好东西吧?”孬蛋儿问栓牛大爷。 “我知道我知道!她那一草篓钱在破棉被里嘞!” 栓牛大爷笑眯眯地用烟袋锅又轻轻敲了一下二小的脑袋:“你个鬼东西,啥都知道!泄露了天机,看泰山老奶拿你头疼!小儿啊,记住喽,长大了,可不要老是这么爱逞能,枪打出头鸟,老是逞能,大家伙儿都烦你,老天爷都烦你!” 二小嬉皮笑脸地又问:“大爷,我猜的对不对?” 栓牛大爷吸了一口旱烟,深沉地点点头:“嗯,二小,又让你猜着了,周老婆儿那三百块一毛两毛的钱,都在那个破棉被里藏着嘞!” “啊……”众村童一起长长地出了口气。 栓牛大爷把烟杆从嘴里抽出来,抬头看看牲口圈顶棚,“唉,给你们小孩子说,你们也听不懂。那个破棉被,还不光是藏着周老婆儿一辈子攒下的钱,那还是她的指望呀!她一个孤老婆子,老头儿早早去了,身前也没个一儿半女,那三百块钱,那个破棉被,就是她的老伴儿,就是她的儿女。要是没了它,她还活个啥劲嘞?” 二小打断他的话,“大爷大爷,村里的人把周老婆儿的破棉被拆开了?你看见拆开了吗?” “二小,你娘的脚,你就真不怕泰山老奶拿你头疼?我给你说过多少回儿了,别恁逞能,你早晚要吃亏,长大保准没出息!那个破棉被是周老婆儿的命,她一会儿都不撒手,白天黑夜盖着搂着,旁人谁能拆开它呀?拆开它不是要了老婆儿的命了?” “没拆开,你咋知道里边藏着三百块一毛两毛的钱啊?” “不拆开也知道!村里的人都知道!你个小兔崽子,就你鬼主意多。等着吧,泰山老奶早晚得拿你头疼!” 二小厚着脸皮嘿嘿笑笑。栓牛大爷的又一袋烟也抽完了。他在炕沿儿上磕掉烟灰儿,从盘腿坐着的炕上下来,“中了,天不早了,今儿就嗙到这儿,都赶快回家睡觉吧,别让你们的娘又来这儿找你们,又埋怨我光给你们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快点儿回家睡觉吧,明儿再来听你大爷嗙空儿。” 正像栓牛大爷担心的,一些当娘的的确不愿让自家孩子去栓牛大爷的牲口棚里听这个村中有名的废话篓嗙空儿,倒不是怕这个老头儿给孩子们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儿,她们是不愿意三更半夜出来找自家孩子。还有一点,如果栓牛大爷不是一名牲口饲养员,哪怕他仅仅是村中一个小队队长,估计当娘的也不会阻止孩子们去听嗙空儿。嗙空儿的人就是孩子的启蒙老师啊!显然,在当娘的看来,栓牛大爷这个牲口饲养员是不大够格当孩子们的启蒙老师的。 其实,栓牛大爷从来不嗙男男女女的故事儿,他嗙的大多是周固寨和三里五庄的真人真事儿,有时候也嗙老包打銮驾、老包铡陈世美、五鼠闹东京、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偶尔嗙嗙男人和女人,也不过周固寨五道街或三里五庄哪个女的跟着哪个男的跑了,哪个男的和哪个女的在玉蜀黍稞里做了件丢人事儿。至于咋丢人,过于具体的动作,这个小老头儿从来没嗙过。也可能是想象不出来细节,因为,栓牛大爷是个老光棍儿。 我三十岁的时候,栓牛大爷已年逾古稀。他老人家的身体还算硬朗,只是眼神儿不大好使。在街上看见我,他老是喊,“二小,我那会儿就说你长大会有出息,泰山老奶一定会保佑你举官的,你看,你果然举官了不是”。 我嘿嘿笑笑,“大爷,我不是二小,我是乖妞。小时候在牲口棚里听您老嗙空儿,我听得最上心,可我一句也不插嘴。您老总是说,乖妞,小儿啊,恁老实嘞,长大可别让人家欺负咱呐!” 栓牛大爷那双本来就像鼹鼠一样老是眯缝着的小眼睛这会儿更小了,他老人家坐在村街拐口的长石条上,正午暖洋洋的阳光照耀着他老人家那身满是明晃晃的饭疙疤的毛蓝衣衫,他手搭凉棚瞅我半天,“噢,你是乖妞啊!乖妞,乖妞……想起来了,你是银安叔他孙儿!你大爷我那会儿就看出来了,你长大会有出息,一定会举官。你面憨心不楞怔,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儿。常言道,从小看到老。你小时候就是个秀密孩儿,长大了一定也是个文气人儿。文气人才能举官嘞!” “不是吧,大爷?小时候你爱骂他逞能骂他孬点子多的二小都举官了,您小儿我都三十出头儿了,还没举官,还是给二小干活儿嘞。大爷,我啥时候能举官呐?” 栓牛大爷用力睁了睁昏花的老眼,太阳光刺着他的眼睛,两颗浑浊的老泪挂在眼屎干结着的花白睫毛上。他又用力瞅瞅我,“小儿啊,乖妞,别性急,性急吃不了热豆腐。等着吧!常言说得好,祖上三代没举官的,小辈儿脸上也不带官星儿。你爷爷你爹都举官,到了你这辈儿,早晚还得举官。别性急,小儿。泰山老奶岁数是不小了,可她不像你大爷,她的一双老眼啥时候也花不了,她在北大庙看着你嘞!” 我想哈哈大笑,但没笑。我突然记起了小时候的迷惑,看看四周没人,就压低嗓门,问:“大爷,周奶那个破棉被里,到底藏没藏一毛两毛的三百块钱呀?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个人亲眼看见过那个破棉被拆开?拆开后里边到底有没有藏着恁些钱呀?” 栓牛大爷也看看四周,他的两只老眼估计看不清十米开外站着的到底是一条狗还是一头牛,尽管他当了大半辈子的牲口饲养员,但他还是象小时候给我们嗙空儿那样,讲到关键处,总要朝牲口棚门口望望。他看了看四周,咳嗽了一声,接着,又咳嗽了一声,一口浓痰没吐净,有一绺挂在他下巴苍白的胡须上。我禁不住皱皱眉,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了一步。 栓牛大爷用枯树皮一样的手背擦擦嘴巴和下巴,那绺痰线粘到了手上。我忍住恶心,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卫生纸,帮他擦了擦手,然后,快步走到一边,把纸扔到了一堆玉蜀黍穗皮上。栓牛大爷笑了,说:“乖妞,小儿啊,你大爷我上岁数了,不中用了呀!小儿,我早就说过,你迟早要举官的。可别性急啊,泰山老奶看着你嘞!” 我呵呵笑笑,连我自己都知道皮笑肉不笑。 栓牛大爷拄着一根弯狗腿一样的枯树枝,从长石条上慢慢站起身,颤巍巍地向我这边靠了靠。他再次瞅瞅四周,压低声音,说:“小儿啊,要说嘞,谁也没见过周老婆儿的三百块钱,可大家伙儿都说她有三百块钱;大家伙儿都说她有三百块钱,她就真有三百块钱。” 我又嘿嘿笑了笑。 老头儿重又坐在长石条上,一双睁不开的昏花老眼又向四周洒了洒,声音更低了,“小儿,你大爷给你说实话吧,大家伙儿还说呀,周老婆儿临死那会儿,给她养老送终的她的本家孙子,村里有名的大能儿,知道吧?就是那个周大能儿,他想给老婆儿晒晒那条破棉被,刚用手扯了扯,快断气儿的老婆儿一下子睁开眼了,两只手像鸡爪一样,死死抓住破棉被,嘴里不清不楚地哼哼着,就是不撒手,就是不让她孙儿拿走那条破棉被。小儿,你也是在外边举官的人,你说说,要是里边没东西儿,没金贵东西儿,她会那样儿?” 我慢慢点点头,楞了一下,又摇摇头,“大爷,三百块钱,即便都是两毛的张儿,也得一千五百张,藏在她那个破棉被里,还不得鼓囊囊的呀?还不得嗤啦嗤啦响呀?能瞒得过人?再说了,那会儿,公社书记家里还存不了三百块钱,全周固寨家家户户的钱撮在一块儿,估计也不到五百块。周老婆儿一个五保户,她从哪儿弄那三百块钱呀?这事儿,我觉得玄乎。” 栓牛大爷也嘿嘿笑笑,“乖妞,小儿啊,你说得在理儿。这个理儿,那会儿我也想过,恐怕村里的老少爷们也都想过。想归想,可大家伙儿还是都说周老婆儿有三百块钱,能装一草篓,藏在她的破棉被里,都是一毛两毛的张儿。还都说,那三百块钱最后被她的本家孙子周大能儿给弄走了。大能儿一辈子没管过他二奶,眼看老婆儿就要咽气了,主动找到村干部,要给她大娘养老送终。他啥心思,老少爷们儿谁不清楚?还不是贪图他二奶的破棉被,贪图她的宅基地?他二奶一死,他拆开破棉被,用那三百块钱,在他二奶的宅基地上,给他小儿盖了三间瓦屋。” “呵呵,大爷,越说越玄乎了。说来说去,都是没影儿的事儿,都是打瞎摸卦嗙闲空儿。嗙来嗙去,大能儿倒背上了一口黑锅。” 栓牛大爷的嗓音更低了,“唉,乖妞,小儿,你是个文化人儿,你该明白这个理儿。也不全是那回事儿。他大能儿平时是啥人儿,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他那样的人儿,碰上了那样的事儿,也别怪大伙儿瞎传;大伙儿传来传去,到最后也就成真的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好家伙! 我仔细打量打量栓牛大爷的那张老脸,那张就像他当年饲养过的牲口一样的老脸,打量打量他那两只老眼,那两只鼹鼠一样可能再也睁不大的老眼,打量打量他身上抹着一层明晃晃的饭疙疤的毛蓝衣褂。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身上散发出一股谁也没闻到过的阴曹地府的气味,一股我从未闻到过的哲学大师的气味。尽管从未闻到过,但我深信,那些气味,就是阴曹地府的气味,就是哲学大师的气味。 俺栓牛大爷了不起! 二 谁也搞不清真假的关于周老婆儿的故事,在周固寨人一代代的嗙空儿接力进程中已经成为一种真实。倒不是说它具备栓牛大爷那样的哲学大师和嗙空儿高手带来的哲学和文学上的“真实性”。没那么高深。周老婆儿的破棉被在周固寨的真实是一种不需要下神就能眼睁睁看到的真实。其具体表现之一,在这条破棉被的榜样作用下,将近四十年后,又一条死人的破棉被在周固寨被拆开了。 周老婆儿是周固寨南北街人氏,她因为成为了故事中人,多少也算得上一个不同于一般村民的奇人吧?按说,是个人儿身上都有故事儿,可周老婆儿故事儿被乡亲们津津乐道,故事儿的主人就不算一般人儿。 周固寨西街也出了一个奇人——杜老头儿。接下来,讲讲杜老头儿的故事儿。准确说,这也不算是嗙空儿,也应该算是往事,因为它也是真人真事儿,只不过发生的时间不够遥远,在不久前,哦,三年前。大家伙儿都习惯认为,发生在不久前的往事更真实,当然了,也有人说,正因为还在眼前晃动,它的真实性也就更多水分。 周固寨西街的杜老头儿和南北街的周老婆儿差不多,都属于鳏寡孤独特殊人群,所不同者,杜老头儿没有享受五保,他不但有老伴儿——至少是曾经的妻子,而且老伴儿也是寿终正寝的,而且他也是有儿又有女的。一个有家有口有儿有女的老头儿与无儿无女早年丧夫的老婆儿被村人们划入差不多相同的人群,他身上自然早就有了故事儿。 杜老头儿大号杜好德,三年前离世时,享年八十四岁,算是村中的高寿老者。不过,杜好德一生的八十四年,却有将近五十年不是在周固寨度过的。在哪儿度过的?他没说过,乡亲们更不知道。在周固寨——杜好德的生之故乡,甚至大多数五十岁以下的村民压根儿就不认识他,他在周固寨就像一个外来户,穿着与同龄的周固寨人不大一样,就连口音都不大一样——周固寨子孙杜好德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村人们称为“洋话儿”,他说,叫“国语”。 杜老头儿,哦,杜好德,出生在周固寨西街北头一个比一般家庭富裕的殷实人家,年轻时在开封府上过洋学堂,算是村里当年为数不多的不但识文断字而且有文化的人。不过,据俺姥爷杜寅天他老人家说,他的这个同姓祖叔在三十来岁的时候,突然好好儿地就离家出走了。 关于他离家出走的原因,有好几种传说。其一,他度量小,和媳妇吵嘴,一气之下,离家远遁,从此周固寨再也不见他的踪影;其二,他曾经在开封加入了国民党,到了他三十多岁,也就是20世纪50年代末,一个国民党党员的日子可想而知。他受不了乡里乡亲乃至本族人的白眼,偷偷溜出了周固寨,从此,杳无音讯;第三种说法是俺姥爷的一家揣测之言。俺姥爷曾经和杜好德同在邻村孟庄孟先生私塾读过《四书五经》,算是同窗,俺姥爷比较了解他。俺姥爷说,好德叔,好人呐!眼看着运动就要来了,他怕自己连累妻儿老小,忍痛扔下一家人,在一个大冬天的深更半夜,跑出周固寨,不知道去了哪儿。他用自己的思乡思亲之痛,用妻儿老小的思亲之痛,换来了一家人的平平安安、清清白白,值!好德叔,聪明人呐! 到底哪种说法更靠谱,就只能是周固寨老少爷们儿在吃过饭后蹲在南墙根儿嗙空儿时候的话题,揣摩得多余了,杜好德,哦,杜老头儿的故事恐怕也就成了周老婆儿那样分不清真假玄玄乎乎的传说了。 有一点不必揣摩。十四年前的初夏,四月小满古会那天,周固寨子孙杜好德突然回来了! 那天,一个就像儿童古诗词读物插画上的贺知章那样的老者,身背一卷破棉被,在周固寨西街边走边打听杜好德的家。村里就连五十多岁的人都不认识他,也没听说过谁叫杜好德。正在街拐口的石碌碡上晒太阳的八十岁的俺姥爷睁开一双老眼,仅仅打量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认出他了——这个找杜好德的外来人正是杜好德本人! 不过,七十来岁的老头儿身份证上的名字却叫“杜浩仁”,而且说着一口“洋话”。他也不像村里和他岁数差不多的老者那样穿得腌腌臜臜的,他身上的“洋装”——其实就是城里人爬山旅游时常穿的户外装——不算高档,却干净整齐。他的头发全都白了,但不像村中老者那样苍白,他的一头银发被初夏明媚的阳光照耀着,甚至可以闪出一丝丝的晶亮。村里在郑州上大学的孩子们说:“好家伙,就像俺学校里的教授!” 杜好德的老伴儿——还是称作原配吧,已在三年前过世。老人家几十年一直守寡,含辛茹苦拉扯一双儿女长大成人。一双儿女也已经儿孙满堂,杜好德已经做了曾祖父外曾祖父了。 杜好德或称杜浩仁的回乡,并未带给他的儿孙们多少激动。一双儿女除了小时候听娘说起过爹,快五十年过去了,他们对爹已经失去了记忆,“爹”是个啥东西嘞?如今站在面前的,他们明明知道是爹,却总觉得不像爹。 可怜的孩儿们啊!可怜的老头儿! 别怪如今也做了爷爷做了奶奶的孩儿们吧,怪就怪那将近五十年太过漫长的岁月吧!怪就怪天上的老天爷和北大庙里的泰山老奶吧! 至于孙儿外孙辈,更别说重孙辈儿,他们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老爷爷老姥爷活着,眼前这个老头儿只是一个陌生的外地人,他皱皱巴巴的口音,他和他们亲近的方式,都让他们感到别扭。孙媳妇儿说:“我明明知道俺小儿身上的血筋儿和他身上的血筋儿串着嘞,可我老是觉得他就像电视上下来的人。还猴儿吧唧的,拍过我的肩膀拍过我的头发嘞!” 周固寨村人更是把杜好德当成了外来户,年轻一些的说:“是不是个骗子啊?你看他那白毛大背头,活似电视上的老骗子。” 俺姥爷知道杜好德不是骗子,俺姥爷知道,杜好德就是货真价实的杜好德,不过,就连他老人家也说:“好德叔咋看着像个走江湖打把势的呀?” 杜好德四十多年在外边做了些什么,他是不是打过把势,是不是当过骗子,谁也没亲眼见过。至于江湖,这个七十岁的老人的大部分岁月,想必就是在人生这个大江湖上不停地漂来漂去的。岁数大了,累了,趁着还有一口气,他再也顾忌不了那么多,喘着气游回了他的生之旧地。一辈子漂泊流浪,只要没落得孤魂野鬼,就算是有福气。 周固寨乡亲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杜好德或者杜浩仁,不知不觉中,他获得了一个“杜老头儿”的称谓。就像周老婆儿一样,这个称谓也没有褒贬,没有尊卑,仅仅是一个背后的指谓。 杜老头儿不像周围村子里那些早年跑到台湾或者外国的游子,临老衣锦还乡,带给儿孙亲戚们一包包花花绿绿的钞票乃至洋钞,还能受到地方政府的隆重欢迎,他们的亲属也能享受特别待遇,有写甚至还能当上这委员那代表。杜老头儿的回归绝对算不上荣归故里,说成灰溜溜儿好像也不大合适。他不声不响地回来了,就像他当年不声不响地走了。看上去他也应该有点儿钱。十几年来,他隔三差五就会到县城道口街去一趟,回来,往往带着买给儿孙们的衣服和吃物,有时还会给孩子们一点钱,不多,也就三百二百。他没和孩子们住一起,他住在他家的祖宅里,那是他当年离家出走时候的老宅,村里剩下不多的三间砖坯夹生墙的老屋,在当年,那可是村子里数得着的青砖瓦房。杜老头儿回来的三年前,也就是他的原配去世那年,孩子们想着把老屋翻拆了盖几间新式房子,老娘说:“孩儿啊,别拆,你爹早晚会回来。老屋拆了,你爹就找不到家了。” 老屋里堆满了农具杂物,都是用不着又舍不得扔的破烂家什,蜘蛛网横七竖八黏黏糊糊。儿子让孙子和孙媳妇去帮爷爷收拾,杜老头儿说:“不用不用,你们忙你们的吧,我腿脚还好使,收拾个房子没问题。”儿孙也就不再管他。杜老头儿戴着一顶破草帽,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把老宅收拾妥当。 几个街坊邻居心里好奇,到老头儿家里看看吧。蜘蛛网自然不见了,几张破桌子破板凳摆得规规矩矩,还擦得一尘不染。院子里本来长着的一丛丛杂草也被铲掉,地上洒了水。屋脚和门楼过道墙脚的积年浮尘咋扫也扫不干净,老头儿就洒上水,等水洇进去,用一个小木棒槌一点一点地砸实。 街坊邻居起先是想去看稀罕,看看这个在外边瞎混了五十年的老头儿咋过活。看了一圈出来,几个庄稼汉顺着长长的胡同往街上走,一路上没人说一句话。到了村街上,庄稼汉们相互看看,没人嬉皮笑脸,“唉,还是人家这大户出身的人啊!” 杜老头儿睡在东间一张老式木床上,那是他结婚时的婚床。他结婚那会儿,周固寨大多数人家的床都没床板,高粱杆扎成的笆铺在床中间几根横梁上,能够在上边再垫一张苇席,还得是家境好过的。杜老头儿的婚床不但有床板,还有床裙;不但有床裙,床裙上还雕着花儿。几十年不用了,床板和床裙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垢,扫都扫不掉。杜老头儿用一个洗干净的破毛巾擦来擦去。乖乖!都多少年了?床裙上的漆竟然油亮,散发着一种耐看的暗红色的哑光。 儿孙们尽管觉着杜老头儿不像爹不像爷爷,但知道他就是爹就是爷爷,他们给老头儿做了新被子新褥子送过来。老头儿留下了新褥子,让孩儿们把新被子带回去,“这不,我有被子!盖几十年了,翻拆了好多次,里边的棉花也弹了几次,还暖和着呢!” 杜老头儿的破棉被是不是当年从家带出去的那条结婚用的棉被,谁也不知道,就连俺姥爷都不知道,“他深更半夜走的,谁也没看见,谁知道他带没带被褥。就是带了,估计这条被子也不是那会儿那条。几十年了?四十多年快五十年了,再好的被子也拉扯踢腾得不成样儿了。” 杜老头儿的被子还像模像样,上边还套着白色的被罩。被罩这种洋玩意儿在周固寨庄户人家里时兴还是最近几年的事儿,过去,谁家也不在被子上套个罩子,像杜老头儿这个岁数的老者,直到这会儿也不用被罩。偶尔到杜老头儿家串门的乡亲看到,白被罩上有几个补丁,每个补丁一圈的针脚都是又细又密。 “杜老头儿在外边肯定又成家了,看他被罩的干净劲,看他被罩上补丁的针脚,老爷们儿缝不恁仔细。” 直到有一天,另一名村民到他家串门,看到杜老头儿戴着老花镜,正在一针一线缝一个补丁,缝得就像其它补丁的针脚那样又细又密。村民们说:“估计杜老头儿在外边没成家,恁仔细的针脚,不是三年两年能练出来的。” 杜老头儿总是自己缝衣服鞋袜、缝被单被罩,也是自己洗。儿孙媳妇儿要给他缝补洗涮,他还是那句话:“你们都那么忙,我手脚还好使,戴上老花镜,看得还算清楚,针扎不着手。再说了,我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几十年了,比现在的年轻妇女还熟练。我自己来吧,你们都去忙你们的吧!” 儿孙们看到,老爹爷爷缝缝补补的时候,就像电视上的绣花女绣花,认真仔细着嘞,一针一线,又是缝又是纫,一边缝纫一边唠叨着什么。的的确确,有时候,老爹爷爷缝着补着,嘴里就会喃喃自语,像是和哪个人儿在说话。说的啥?走近他了,他一抬头看见有人来,又不说了。 重孙儿问他:“老爷,你和被子说啥哩呀?” 杜老头儿抬起头,从老花镜上边看着三岁的重孙儿,楞了一下,笑呵呵地说:“哦,好孩子,祖父和被子说话呢,和你祖母说话呢,和过去的五十年说话呢!” 重孙儿回家给他妈妈说了,他妈妈说:“小儿,你以后少去你老爷那儿,他都老糊涂了。上岁数的人都神神叨叨的,别吓着俺小儿。”可重孙儿还是照样去找老爷。 杜老头儿总是用“祖父”来自称,重孙儿开始听不懂,后来也习惯了,他也就称呼杜老头儿“祖父”。他妈妈起初不愿意儿子那样称呼,“别那样叫你老爷,让人家笑话!恁大岁数了还装洋气!”孩儿他爹说:“电视里都那样叫,小儿,叫吧,你老爷就是个洋气人儿!” 离家几十年,这会儿回来了,杜老头儿却不大喜欢坐在村街拐口和老年人嗙空儿,他好像和谁都不愿意搭扯那么多闲话。也难怪。对于一个在外边满世界跑来漂去的老者,他啥没见过?啥没听过?他离开周固寨四十多年了,周固寨发生过什么,他不用打听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哪儿的人不一样?人不就那么回事儿?人做的事儿不就那么回事儿?还不就是吃吃喝喝、男男女女、热热凉凉。周固寨的人和事儿、全世界的人和事儿,对于杜老头儿已经失去了新鲜感,就像外星人对地球失去了兴趣。外星人和地球人比起来,就像地球人和蚯蚓比起来一样。外星人之所以没到地球上骚扰地球蚯蚓,是因为人家早已失去了在宇宙里跑来跑去的冲动了。上帝和老天爷为啥这会儿轻易不搭理人类一回儿?就是因为他们老人家对地球失去了兴趣。 不过,杜老头儿喜欢一个人在村里的老杏树园转悠。杏树园有多少年多少代了?就连杜老头儿也说不清楚。有一次,他在杏树园碰到一个中年村人,竟然少见地主动和那个晚辈搭讪:“嗬!我小时候,咱这杏树园大着呢!有几百棵杏树、梨树、柿树,还有几十棵李子树、花红叔。单是杏树就有十几个品种,有麦黄杏,有九月青;有胭脂红,有鸡蛋黄儿;有馒头杏,有羊屎蛋儿。还有一种水儿杏,掉到地上就成了两瓣儿,一兜水儿。麦黄杏和九月青都长在东南角的葫芦沟边上;最大的一棵馒头杏长在最西边,最大的一棵羊屎蛋儿长在我家老柿树东边,是我祖上栽的。哪年栽的,我都不知道。” 晚辈村人笑着说:“好德爷,你出去五十年了,还记得恁清!你记性真好!” 老头儿看着杏树园仅剩的几株半死不活的老杏树,仰着头,轻轻叹口气,“就是过一百年我也忘不了,就是下辈子我也忘不了!一到春天呐,咱这杏树园满园子白天黑夜都是亮堂堂、香喷喷。一阵风刮过来,就是在村子里,就是在屋里,也能闻到杏花儿的香味儿!”村人看到,老头儿的一双老眼里闪着亮光。 老头儿一会儿打量打量这棵老杏树,一会儿打量打量那棵老柿树。他用长满皱纹但依然白净的老人的手拍拍老树树身,摸一摸老杏树上的树胶疙瘩,抠一抠老柿树龟裂的一块块老皮。每当这个时候,老头儿脸上就会带着小孩子一样的笑,嘴里也会喃喃几声,就像他缝补被褥衣服时那样。 杜老头儿也喜欢在郭固坡转悠。整个春天和收秋后直到整个冬天,郭固坡里几乎每天都能看见老头儿的身影,一走就是大半天,有时候还一边走一边唱。周固寨的中老年人也有喜欢唱路戏的,唱的当然都是豫剧曲剧大平调,杜老头儿既唱家乡戏,也会来上一段一段村人听着别扭的戏,哪儿的戏,谁也没听过。可笑的是,这个老头儿时不时也会唱年轻人喜欢的流行歌曲。中老年庄稼汉们不喜欢流行歌曲,但能听懂,“好家伙,杜老头儿还唱小孩子唱的骚歌曲儿嘞!”“那有啥稀罕呀?在外边浪荡恁些年,啥龟孙毛病都能染上!” 老头儿也喜欢一个人在村子四周的葫芦沟里转悠。有时候趴在沟壁上的枸杞秧上,一瞅就是老半天;有时候,他会顺手拣起一根干枯的树枝,捅一捅沟壁上的洞穴,还会伏身在洞口,看地上的兽蹄印迹。有一回,杀猪的二犁往葫芦沟里倒猪下水里的秽物,看见杜老头儿正在沟里跑,一边跑一边伸着两只胳膊划来划去。二犁开始被吓了一跳,看看是大白天,就笑着问老头儿:“好德爷,下神儿哩呀?”老头儿扭脸看看二犁,说:“游泳啊!” 村人说:“杜老头儿该不会神经了吧?” “兴许!你想想,一个人在外边流窜了大半辈子,肯定混得也不咋样,混得人五人六,他就不回来;就是回来,也不会这个法儿回来。五十年呐!五十年一直混得不咋样,像郭固坡没窝子的野兔,不神经才不正常嘞!” 周固寨小学的车老师不这样看,“哼,你们懂啥呀?别怪城里人总是骂你们庄稼汉!那老头儿会神经?你们全都神经了他也不会神经!你看看老头儿家里收拾的,你看看老头儿身上穿戴的,没心劲儿的人会恁规矩?还有,老头儿每天早起在郭固坡跑步,大冬天你们都还在被窝里搂着娘们儿缩着,老头儿就起来跑步了。这样的人会神经?他不但不会神经,他身体好着嘞!等着瞧吧,保准村里谁都没他活得岁数大!” 杜老头儿身体确实不错。有钱难买老来瘦。可骨瘦如柴咋着也不能算身体好吧?杜老头儿不胖不瘦,他的身子骨就像年轻人,精神头也像年轻人。应该说,周固寨大多数年轻人都没这个老头儿身上火力猛。大冬天的,郭固坡里的柳青河突然来水了。晌午头儿阳光灿烂,老头儿在一望无际的郭固坡里脱得只剩一条裤衩,伸伸胳膊踢踢腿,“噗通”一声,跳进结了一层薄冰的河水里,像一条大青蛙,在河里优哉悠哉地游了起来! 儿孙闻讯跑来的时候,老头儿正穿着一条裤衩,在冷飕飕的冬日阳光下叉腰站着,浑身闪闪发光。孙儿上气不接下去地大叫:“爷爷,你不要命不当紧,可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村里人该咋骂俺嘞?不孝敬老人,老人跳河了!” 老头儿穿上衣服,看看儿孙们,笑呵呵地说:“傻孩子,有那么严重呀?爷爷坚持冬泳几十年了,冬天不游游泳,浑身干巴痒痒!” 可能是在周固寨找不到地方坚持冬泳,那次冒冒失失的冬泳过后没几天,老头儿得了肺炎,还挺严重。儿孙们连夜把老头儿送进了县医院。被高烧烧得糊里糊涂的杜老头儿临上救护车前,非要儿孙带上他那条破棉被。五十多岁的儿子说:“爹,人家医院有规定,不能带自家的被褥。你那条破棉被上有细菌,不能带进病房。” 杜老头儿吃力地爬起身,对儿子说:“带上它!带上它!就是上边的细菌,也跟你爹几十年了,你爹离不开它们!带上它,必须带上它!医生不让带进病房盖在身上,我就把它当成褥子铺在身下。” 到了医院,护士果真不让那条破棉被进病房。杜老头儿对年轻的女护士说:“小同志,它跟了我几十年了,让我把它铺到身下当褥子行不行?”女护士还是不答应。 一名中年大夫来了,杜老头儿又央求他:“同志,这条棉被跟了我几十年了,我洗得干干净净的,就是上边的细菌也是有益菌,是我的老伙计了。求求你,让我把它带进病房吧!” 中年大夫看看那条破棉被,看看老头儿的满头银发,用手摸了摸棉被,闻了闻自己的手指头,对女护士说:“没事儿,带进去吧,盖在身上也可以。病人盖着这条被子,病会好得快一点。” 住院那几天,杜老头儿一直盖着自己的破棉被。睡着的时候,他两只修长的、看上去几乎有点儿白嫩的苍老的手总是紧紧地抓着棉被;醒着,他会时不时地钻进棉被,把头埋在被子里,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摩挲着,就像他重孙儿被妈妈训斥后钻进自己被窝里那副可怜样儿。 杜老头回乡的第三年秋收季节,有一天,老头儿非要到寺后地里帮助孙儿家收玉米。孩儿劝他:“别去了,多您一个少您一个不差劲,别累着您!” 老头儿执意要去,“我能搭上一把手是一把手。再说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帮你们收收庄稼,正好锻炼锻炼身体。” 正干活儿,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杜老头儿急忙扔下手里的玉蜀黍穗,往家里跑去。他孙儿在后边喊:“爷爷,下这点儿小雨,你跑恁急干啥嘞?小心摔倒!” 老头儿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家里晒着被子,我得赶紧回去收了它。” “让我跑回去吧,你恁大岁数了,有我跑得快呀?” 老头儿回头呵斥:“你抓紧收玉蜀黍吧,玉蜀黍淋湿发霉了,就没用了,被子淋湿了,晒晒翻拆翻拆还能盖。别管我!”说着,老头儿跑得更快了。 孙儿小声嘟囔:“咋着跟戏台上的老鳖一差不多呀?” 重孙儿问他爹:“爸爸,啥是老鳖一呀?” 孙儿看看儿子,没好气地说:“是戏台上嘞!老鳖一吃官司,县官要打他,他说,先别打,让我脱了衣服。衣服打烂了就不能穿了,皮肉打烂了还能长好!” 孙媳妇儿对男人说:“叫你别管你就别管了!咱爷爷那条破棉被,有故事儿,你真要去帮他收,他保准得给你急!” “啥故事儿呀?不就是一条跟了他几十年的破棉被呀?可能有点儿感情了,其它还能有啥故事儿?娘们家,别胡思乱想,让人家听见笑话。” “你懂个屁呀!等着瞧吧!” 第二天,孙媳妇儿端着针线筐来帮爷爷翻拆被子。刚进院门,就看见老头儿正趴在院子里铺着的苇席上翻拆被子。看见孙媳妇儿来了,老头儿急忙爬起来,对孙媳妇儿说:“妮儿,你爷爷我自己会缝被子,你还得照看小儿,就不麻烦你了。” 孙媳妇儿说:“爷爷,还是让我帮你翻拆吧,要不,外人知道了,人家不说我和您孙儿的闲话儿呀?” “没事儿没事儿,妮儿,你爷爷我多少年了都是自己翻拆被子自己缝被子,就连爷爷的衣服鞋袜都是自己缝补。你去照看小儿吧,我自己就行!” 孙媳妇儿执意要帮爷爷翻拆缝补,老头儿突然火了:“你这个妮儿,爷爷不是给你说了,我自己就行,你尊重爷爷的意见好不好?” 孙媳妇儿呆住了,他很少看到爷爷发火儿,我好心来帮你,你却还冲我发火儿。二十四五岁的孙媳妇儿眼圈红红的,赌气走了。老头儿追出院门,冲孙媳妇儿的背影喊:“妮儿,别多心,爷爷是多年养成这个习惯了,你可千万别多心啊!” 孙媳妇儿头也不回,走了。 这两件事,村里的人都知道了。村人闲着没事,自家的日子过得咋样不关心,街坊邻居家的鸡毛蒜皮,他们比人家自己了解得都清楚,娘们儿是这样,大老爷们儿也是这德性。自从杜老头儿从外边回来,他自然就成了村人的话头儿。 杜老头儿在外边混得到底咋样儿?谁也不知道,都是瞎猜。村人只是看到,老头儿老了老了还天天儿穿得衣帽端正,脸上白白净净,满头银发,像电视里的大学教授和退休干部,大伙儿就猜思,老头儿在外边应该混得不错,当没当过官不好说,他要是当过官,就是退休了,也得让专车给送回来吧?杜老头儿不是小车送回来的,他是那年小满会那天背着个破行李卷自己走着回来的,可能是在西地106国道下了车。不过,钱恐怕还是有点儿的,要不,七十多岁的糟老头子了,腰里不硬,他会有心思拾掇自己,还拾掇得像模像样?你看看村里和他岁数差不多或者比他还年轻不少的老头儿老婆儿,一个个胡子拉碴、整天满头满脸草末饭疙疤,身上的衣裳比头上脸上更脏。 杜老头儿肯定有钱! 杜老头儿的钱在哪儿藏着嘞? 有人揣摩,应该是在县城道口街的银行信用社存着;有人揣摩,应该是带回老家了,偷偷藏在了哪个角落,比如粮缸里,柜子里。 杜老头儿的儿孙们也在寻思:咱爹咱爷爷应该有钱呀!在外边恁些年,四十几年快五十年了,一年存一万块钱,也该存上四五十万吧,这会儿家里出去打个工,老爷们儿给人家把大门,一个月也有两千来块,咱爹不像是出粗力挣钱的人,你看他那一头干干净净的白头发,你看他那穿戴,他是用脑筋挣钱。用脑筋挣钱比出粗力挣的更多,一个月少说也得三千五千吧?就是过去挣钱少,一年总能存上三千两千吧,上下算算,四十几快五十年了,至少也该存上二三十万呀! 村里有人和杜老头儿开玩笑:“好德爷,您老出去恁些年了,没听说过南北街周老婆儿吧?你可别学周老婆儿呀?” “周老婆儿是谁呀?周家叫周老婆儿的好几个吧?” 还真没听说过。 “好德大爷,你可千万别学周老婆儿。周老婆儿攒了一辈子的钱,藏在破棉被里,一分也不舍得花,临了,成了人家的了。” “别胡说!好德爷和周老婆儿不一样,周老婆儿跟前没个一儿半女的,人家好德爷儿孙满堂,重孙儿都有了,钱不管放哪儿,早晚都给孩儿们留着嘞!是不是,好德爷?” 杜老头儿笑笑,不说话了。 杜老头儿去世前的那年夏天,也就是五年前的夏天,一天,重孙儿来祖父这儿玩。刚进院门,看见老爷正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小家伙儿进门就喊:“老爷,祖父,你的钱是不是都在那个破棉被里藏着啊?藏着多少钱呀?” 小家伙儿一边问爷爷,一边不停回头向院门口张望。 杜老头儿也看看院门口。他叹了口气,把重孙儿搂在怀里,“小儿啊,祖父的破棉被里除了破棉絮,啥也没有。” “那你为啥恁待见你的破棉被呀?” 老头儿把重孙儿搂得更紧了,他的满头白发抵着重孙儿的小脑袋,停了好大一会儿。抬起头,对重孙儿说:“小儿啊,祖父的破棉被就像你啊,就像你祖母,就像你爷爷,就像你姑奶奶,就像你爸爸,就像你姑姑,你们都是祖父的骨肉亲人,都是祖父的牵挂呀!” 老头儿放开重孙,走到屋里,不一会儿,拿出一个小塑料袋。老头儿打开塑料袋,从里边取出一张存折,递给重孙儿,“小儿啊,祖父本来准备在我要走的时候再把这个东西给你爸你妈,给你姑姑。这会儿你来了,给,拿去吧,给了你爸你妈。去吧!” 重孙儿接过存折,小孩子不知道那是啥,接过来,也没看,就偎依着祖父,带着哭腔说:“祖父,老爷,你还要走啊?你可别走啊!” 老头儿愣了愣,眼睛里红红的,然后,老头儿哈哈大笑起来,他用白净的老人的手擦擦眼睛,在重孙儿的小脸蛋儿上用力亲了亲,“傻小儿,祖父不走,这儿是祖父的家,祖父还能往哪儿去啊?祖父再也不会走了!”又亲了亲重孙儿的小脸蛋儿,趴在他耳朵上,小声说:“去吧,小儿,拿着这个东西,给了你妈,别忘了给你爸说一声。” 重孙儿捏着存折,从老爷怀里钻出来,跑向院门口,一边跑一边喊:“妈妈,妈妈,俺老爷给了我一个这东西,让我给了你,给了俺爸爸!” 孙媳妇儿从院外及时进来,小娘们儿首先接过儿子手中的存折,然后,冲爷爷笑笑,“爷爷,饭做好了,我找小儿吃饭,想着到您这儿来了,果真在您这儿呀!爷爷,今儿家里包的饺子,到俺家吃饭吧?” 老头儿笑呵呵地看着孙媳妇儿,说:“不了,不了,我一会儿自己做点,用豆浆机打点儿五谷杂粮糊糊儿。你爷爷我这些年来,要不是靠着这些五谷杂粮糊糊儿,说不定活不到这会儿哩!小儿,跟你妈回家吃饺子吧!” 第二天,杜老头儿把儿子、孙儿叫来,又让孙儿打电话,把他嫁到关帝庙的姑姑、嫁到徐阳城的妹妹叫来。老头儿的院子里儿孙满堂,孙男嫡女算是到齐了,以前,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来这么齐全。 看着满院子热热闹闹的儿孙外孙,老头儿脸上一副满足的神情,比他在杏树园和郭固坡里转悠还满足。老头昨天已经到集上置办了酒肉,他亲自下厨,给孩儿们做吃的。孙女、外孙女、孙媳妇儿和外孙媳妇儿帮他做,这回,老头儿没赶人家,和孩儿们一起在厨屋张罗。 一桌饭菜在堂屋正当门摆好,老头儿招呼孩儿们落座,却没劝孩儿们动筷。他看看桌边围着的孩儿们,走到里屋,从他床上的褥子下摸出一个塑料袋。他白净的老人的手抖抖嗦嗦地打开袋子,里边是三张存折。老头儿把存折放在桌子上。 老屋里静悄悄的,孩儿们的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存折。 “孩儿们呀,今儿把你们都叫来,自然是有事儿的。”老头儿喝了一口水,声音微微颤抖,“孩儿们呀,你爹你爷爷对不起你们呀!” 老头儿老泪纵横。 孩儿们一个个抽泣着,就连儿媳妇、孙媳妇和姑爷们也抽泣起来。 老头儿看看孩儿们,他用力闭上一双老眼,再慢慢睁开。他不想让孩儿们哭,回到周固寨老家十年了,哪个孩儿们都没在他面前哭过,眼圈都很少红过。这会儿,看到孩儿们一个个抖动着肩膀,一个个从心里到脸上都在哭,老头儿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别哭了,孩儿们!你爹你爷爷离开周固寨四十多年,这不,总算回来了?这不,咱一家老小不都团团圆圆的?只是,我回来晚了一步,没能见着你们那可怜的老娘,你们那可怜的奶奶、老奶奶!” 孩儿们“哇”地大哭起来,老屋里一阵哭丧一样的哞哞声,爷们儿的,娘们儿的,大人的,小孩的。 快六十岁的儿子“噗通”一声给爹跪下,在爹的脚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一边鼻涕眼泪地哭,一边说:“爹呀,你活了七十多快八十了,我也活了五十多快六十了,这是您小儿头一回给您老人家磕头呀!我可怜的爹呀!我可怜的娘啊!” 孩儿们“呼啦”一声,齐刷刷地给爹爹爷爷姥爷老爷爷老姥爷跪下,大人们磕响头,小孩子们只顾哇哇地哭。 杜老头儿拿起桌子上的湿毛巾,用力擦着脸。他擤了把鼻涕,站起来,对面前的孩儿们说:“孩子们啊,都起来吧!快点都起来吧!让邻居听见了,还以为你爹你爷爷你姥爷咽气了!起来,都给我起来!” 儿子先爬了起来,一边用粗糙的庄稼人的大手擦眼睛,一边擤鼻涕。其他孩子们也都先后起来了。五十多岁的女儿却依旧跪在地上,一边嚎啕大哭,一边两手拍地:“我可怜的爹呀!我可怜的娘呀!”上大学的外孙女眼泪汪汪地拉扯娘:“娘,娘,起来吧,你再哭,俺姥爷可要受不了了,恁大岁数的人了,经不住啊!” 女儿没搭理闺女,她直起腰,跪着爬到老爹面前,抱着老爹的双腿,“爹呀,我的亲爹呀!自打你回到咱周固寨,我来看你的回儿不多。你知道是为啥?您闺女今儿想问问你,当年,你为啥恁狠心,扔下俺娘,扔下俺兄妹俩,一夜之间就没影儿了?爹呀,老辈儿的事儿,当小辈儿的按说不该问,可我今儿就算不孝吧,问你了,你说说吧!” 杜老头儿一双红红的老眼看着膝下的老闺女,他的嘴角颤抖着,他的白净苍老的手颤抖着。突然,他右手抚在脑门上,身体晃了一下,向后一倒,歪在身后的太师椅里。 闺女急忙止住哭,爬到老爹膝前;儿子也大叫一声,和孩儿们一起围过来,一边“爹啊”、“爷爷啊”、“姥爷啊”地叫,一边这个掐人中,那个抹拉胸口。外孙女掏出手机,叫救护车。 杜老头儿慢慢苏醒过来。他睁开一双看尽人人鬼鬼的老眼,吃力地喘口气;停了一会儿,又闭上了。又过了一会儿,老头儿再次睁开双眼,一只手伸向胸前,从里边慢慢摸出一个小本本。已经破烂发黄的小本本封面上,有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 杜老头儿从此卧床不起…… 无论在医院病房,还是在家里,杜老头儿总是央求孩儿们和护士,让他盖着自己那条破棉被。被子脏了,孩儿们要翻拆,他死活不让,“孩儿们呀,我眼看着快咽气的人了,你们就尊重我的意愿吧!” 孙媳妇儿对男人说:“看见了吧?我那会儿就给你说,咱爷爷的破棉被里有故事儿,你还不信。你看都到啥时候了,都快不中了,还非要盖着他的破棉被。你可别忘了南北街周老婆儿的故事儿。等到了那一天,你作为长孙,咱小儿作为你杜家唯一的男丁,咱可得有个说法儿!” 孙儿说:“娘们儿家头发长见识短,就一条破棉被,能有啥故事儿呀?不就是跟了咱爷爷几十年了,爷爷跟它有感情了。都啥时代了,还想着戏台上的老戏。再说了,咱爷爷不是把存折都平分给咱了?” “咳,一个存折上才两万块钱,统共才八万块钱。这会儿,别说咱爷爷那样看着像是靠脑筋挣钱的人,就是周固寨庄户人家,谁家没个十万八万的?娶个媳妇儿光彩礼都得十万八万,咱爷爷就那点儿钱?还有,上回分钱的时候,按说,咱姑姑和咱妹妹应该少分点儿,分一万中不中?分一万五中不中?还四家平分!应该给咱小儿算一份!” “中了中了,给你两万总比没给强吧?对了,前一天不是先给了咱小儿一个一万的存折了?咱爷爷不糊涂,你可千万别贪心不足蛇吞象。” 2014年农历四月初四,周固寨一年一度的小满古会那天,周固寨子孙杜老头儿,哦,杜好德,或者杜浩仁终于人魂一起回归故土。这次,老人家肯定安心了,从此,他身上的一双大脚,他灵魂上的一双大脚,再也不用四处走动,他再也不必整日被疲劳和思念折磨着,今天在南明天在北后天不知道在哪儿,他那颗悬了快五十年的心,尘埃落地。 老人家终于可以歇口气儿了! 咽下在这个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之前,杜老头儿央求儿孙,不要给他换新寿衣,就让他穿着他带来的一身旧衣服去见老伴儿吧;更不要给他换新寿被,就让他盖着那条破棉被到另一个世界避寒吧! 孩儿们眼泪汪汪地点头答应,儿子说:“爹,您老就放心吧!一定给您穿上您这身旧衣裳,让俺娘一眼就能认出您来。”不过,儿子没说给爹盖上那条破棉被。 执事的族长把杜老头儿的儿孙拉到另一间屋,看看四下没人,悄声说:“小儿,还记得南北街周老婆儿的故事儿吧?可不能听你爹的话,人死如灯灭,他带那么多人民币到了那边儿也不通用,多给他烧点纸钱纸元宝就是了。关键时候,可不能马虎大意呀!” 儿子点头。孙儿却说:“族长老爷,看您老说的,好像俺家人有多财迷,多不孝顺。俺爷爷咋说,俺就咋办。一定得给俺爷爷盖上那条破棉被,那是跟了俺爷爷几十年的老伙计呀,少了它,俺爷爷在那边还不得孤独寂寞得睡不着觉?” 族长气呼呼地说:“你个龟孙小儿,我是为你们好,你倒狗咬吕洞宾了。中,我不管了,就给你爷爷盖上那条破棉被吧,一条不定值多少钱的棉被嘞!盖上吧,盖上吧!” 出殡前一天深夜,守灵的儿孙们都各自睡去了。孙儿和孙媳妇儿睡不着。两个男女支着两双耳朵听听院子里没人了,悄悄起床,像两个黑心贼一样,蹑手蹑脚来到灵堂。灵牌前一对蜡烛静静地亮着,就像爷爷的那双眼睛。 孙儿拉着媳妇儿,一齐跪下,给爷爷磕了三个头,悄声说:“爷爷,您孙儿对不住您老了,反正到了那边,您带着这么多人民币也不通用,明儿到了坟上,您孙儿多给您老烧些纸钱纸元宝,还给您老多烧一对儿金童玉女,到了那边,也好多俩人照顾您老!” 一对儿男女掀开棺材盖,手忙脚乱地抽出盖在爷爷身上的破棉被。两人抱着棉被,溜到灵堂里屋。爷爷的破棉被尽管盖了几十年了,还挺结实。娘们儿用牙咬着被角,三下五除二撕拉开了破棉被。抖落开被面被里,除了发黄的破棉絮,啥也没有。狗男女头上的汗都下来了,大眼瞪小眼,相互看看,然后,一起动手,把破棉絮撕拉成块儿块儿条儿条儿。除了破棉絮,还是啥也没有! 第二天出殡,孩儿们给杜老头儿换了几条崭新的寿被。孙儿对族长说:“族长老爷,不是不听俺爷爷的话,是要有孝心,咱得给老人铺上盖上新寿被,那样,俺爷爷在那边才会暖和,才能睡踏实。那条破棉被,在俺爷爷坟前给烧了,也算了却了俺爷爷的心愿。在孝与不孝、咋着尽孝之间,俺做小辈儿的,采取这个法儿,一举两得吧?” “咦,小儿啊,不亏是新时代的年轻人,法儿就是多。这个法儿,一举两得,一举两得,既按老头儿的意思办了,又尽孝了,就这个法儿吧!” 被孙媳妇儿连夜缝好的那条破棉被盖在杜老头儿的棺材上,儿孙亲戚们浩浩荡荡地送葬。到了坟坑前,棺材落地,族长大声招呼:“各位孙男嫡女,都先止住哭,我说两句。按咱周固寨老辈儿的规矩,老人的旧衣物要烧掉,不是在坟前烧,是在街里烧。亡人杜好德是咱周固寨儿孙,但他不是一般人儿,他是有故事儿的人。所以呀,一会儿下葬,杜好德这条破棉被在坟前点着。趁着这会儿还没点,各位孙男嫡女,都来看看你家老人这条跟了他不知道多少年的棉被吧!” 孙男嫡女们围拢过来,一双双泪眼瞅着那条破棉被。重孙儿手里拎着衣饭罐,跪在棉被上,然后又趴在了棉被上,小家伙儿突然说:“俺老爷的味儿!香香嘞,甜甜嘞,就像俺爷爷身上的味儿!” 儿孙们“呼啦”一声,一起扑在破棉被上,抱着棉被哭天抢地。 随着“噗通、噗通”瘆人的泥土扑打在棺材板上的闷响,儿孙们哭得更痛了,那条破棉被也在坟前燃成了一团熊熊的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