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回到宾馆,余先生没有马上洗脸。他脱掉皮鞋,躺在床上抽烟;一边抽烟,一边过电影一样一个细节不拉地回忆刚才的面试全过程。主管工会工作的副总自始至终只问了一个不疼不痒的小问题,余先生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他脸上一直像害羞一样红扑扑、笑眯眯,此后再也没插话。博士副总很和气,典型的知识分子的和气,余先生觉得和他很有眼缘,他说出上一句话,余先生几乎能够猜出下一句。有点儿不对劲的是那位不知道分管啥的副总,从博士副总不停地用目光征求他意见的神态,余先生判断出,他的职务比博士副总高,可能是第一副总之类,甚至有可能是公司出资人、大股东。许多民营企业的职业经理人其实是大股东。 余先生眼前又浮现出第一副总那张看着就很有才气的脸,白白净净,刚开始挺和善,也是他首先提问余先生的。可为啥突然就变脸了?他也应该是个文人,说不定还是抚州这个才子之乡有名的才子,从机关事业单位或国企退休,到这家民企再挣一分薪水。余先生认识好几个这样说老还不算老说年轻更不年轻的中老年返聘者。 突然,余先生猛地坐起身:那位副总在公司主管办公室工作,他就是出题人!余先生身上热乎乎汗津津的。他楞了一会儿,起身下床,趿拉着拖鞋,在房 间里烦躁地踱步。 没戏可唱了!那位才子副总就是第一副总,就是拍板人。他问你为啥对那篇拟好的报告改动那么少,如果你回答,写得太好了,多一个字儿嫌胖,少一个字儿嫌瘦,年薪十万解决配偶工作分给两居室的董事会秘书,就是你了!人家想得到你的奉承,结果,你给了人家一记耳光,还是当众给了人家一记响亮的耳光! 姓余的,四十半了呀,还这么浮躁?还这么没眼色?你也是当过文秘的人,你就没看到那位副总坐在三位副总中间?你就没看到,那位副总脸上的神气?你就没看到,博士副总一直在讨好地扭脸看他?如此浮躁这样没眼色,当董事长秘书?你吓死人家董事长吧!看大门都不要你,轻飘飘的,压不住定盘星! 打道回府!反正你本来也不想在这小地方干,你看看这两天你郁闷的,又是戗茬逆流,又是落荒而逃,还纠缠王安石和卖唱的,感动之后骂人,骂过人又感动。纯属精神不正常神经错乱。这下好了,不用再纠结北漂南漂了,不用再缠磨孤独热闹了,返回北京,继续在松兰堡的出租屋等着撞大运吧! 余先生心里竟然一下子镇静下来,那一块块翻腾着的石头一齐落了地。 啥时候回去?今天怕是来不及了,明天一大早走吧!不过,当初订返程票的时候,公司人力专员让余先生订的是明天下午五点多的,也就是说,明天可能还有事情。当时,余先生还想着,是不是面试完第二天就办入职手续?现在,入职是没可能了,只好干等一天了。没办法,等就等吧,五千里路都跑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 洗脸的时候,余先生还感觉到手指有点酸痛。他在镜子中看看自己那张脸,额头上干干净净,脸上的表情呢?他扶着洗漱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脸,冲自己笑笑,急忙走出卫生间。 余先生打开电视,屏幕上一片黑白雪花,机壳里还一阵嘶嘶啦啦。坏了?余先生想拨打前台电话,想了想,关上了电视机。他坐到电脑前,电脑能用。他搜索赣南生化。这是第几次搜索它了?记不清楚。在赣南生化附近搜索它和在北京、在火车上搜索它没啥两样,除了官方网站,就是可怜巴巴的几条有关它上市的消息。他又在百度贴吧和百度知道里搜索,一条信息都没有。 小地方的确不像大都市,在北京,即便输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名字,也能找到对它的招聘和待遇的评价,尤其可以找到它是否拖欠工资、是否坑蒙拐骗的信息。在北京搜索不到有关赣南生化这方面的信息,在抚州同样搜不到。 余先生关上电脑,躺在床上接着抽烟。夹着香烟的手指还有点儿僵硬。他摸了摸右手大拇指、中指和食指,然后,挨个捏了捏。 余先生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又躺在了床上。到吃晚饭时间了,他这才想起了丁先生。他拿起手机给丁先生打电话,竟然关机。余先生心里咯噔了一下:咋回事儿?那哥们儿不至于……咳,别多想,再说了,两人之间只有明天一天和一晚的交道可打了,想那么多干啥,兴许是手机没电了。 丁先生面试结果咋样?下午看到他,屁颠儿屁颠儿的,肯定感觉不错。嗯,哥们儿是个有心机的人,干策划总监正合适,让你干,你肯定干不了,浮躁忙乱的直脾气死心眼儿能策划出啥好主意?不是一就是二,不是二就是一。 老丁,就是看上你了,有啥可屁颠儿的?一个四十岁的北漂,往南跑四五千里,成了南漂,实惠不实惠不好说,实打实不体面,不就是一家地区级城市的民营企业呀? 余先生真的看不上这家企业! 不过,今天面试,那位第一副总有一句话让余先生很受用。谈到职业规划,第一副总特意问:“余先生,你从首都北京跑到我们这个小地方,还是民营企业,是不是会失落?” 余先生很喜欢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可以坦诚地告诉各位领导,我一点都不失落!有些外地人不了解北京,觉得北京企业里都是高端精英人士,其实,那都是想当然。北京的许多民营企业……”说到这儿,余先生顿了顿,本来他想说驴粪蛋儿乡巴佬啥的,看看几位面试官,余先生没敢那么嘴毒,“哦,这么说吧,在北京,许多即便规模不算小的民营企业招聘秘书,都只要二十来岁的小美女。有一次,我去中关村一家企业应聘秘书,填表的时候,人事主管竟然问我,您这么大岁数了,应聘秘书?他们觉得,秘书应该是小美女。” 第一副总哈哈大笑,“他们不是招聘秘书,是找小蜜。”另外两位面试官也低声笑起来。第一副总止住笑,皱皱眉头,有点纳闷地问:“北京还有这种上不得大席的狗肉企业?” 余先生呵呵笑笑。如果他和第一副总是在其它场合相遇,比如在高铁上相遇,就像他和丁先生相遇那样,他一定会趁机把北京金碧辉煌大厦里的企业猫腻给骂个狗血喷头。不过,这会儿不是在高铁上,也不是在公园里,他和副总也不是萍水相逢的闲聊客,他是应聘者,他是招聘者。 赣南生化其实还是很正规的!他记起了公司招聘启事上的一个细节:高级秘书岗,年龄要求,35岁至60岁!仅凭这一点,这家公司够严肃。余先生想起了他报考的那个民主党派中央,想起了洪主任。北京那些驴粪蛋儿企业,驴粪蛋儿企业里的乡巴佬老板,你们都用不起秘书,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用什么秘书啊?你们也只配用小蜜! 余先生好悲催! 他起身倒水,右手按在桌子上,大拇指、食指和中指隐隐酸痛。倒上水,他重又靠在床头上,左手摸了摸右手,然后,挨个捏一捏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右手握笔的手指这样僵硬了多少次了?大拇指、食指和中指这样酸痛了多少次了?只有考研那次有了点儿结果,最终也没给他带来啥好处,研究生和白读了差不多。 当初,正是因为看到研究生和白菜萝卜一个价儿,毕业后,他才硬着头皮去考博,报考人民大学。 “老师,您好!我想最近去登门拜访您,不知道您是否方便?前几天,我正好从老家河南带来了几条河南最好的黄金叶香烟,还有几瓶茅台。本来是想拜访一位河南籍 ,不巧, 出国了。我也消受不起这些名烟名酒,想着顺便给您带过去。您看看啥时候有空儿?” 余先生暗自笑了:怎么老是这一套?就不能换换花样儿?找个借口?怕人家怀疑自己行贿?几条毬毛香烟几瓶毬毛茅台也算行贿?这些玩意儿在你眼里是一个月的薪水,在人家主任和博导眼里,屁! 突然,余先生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你这是咋说话呀?给别人买的礼物,送不出去了,才给我了?难怪人家洪主任直接给你说看不上眼。 其实,余先生是想表示出一种轻松随意,是担心有头有脸的厅局级领导和博士生导师不好意思,于是找了这么个借口。 太拙劣了!太乡下了!光长岁数没长心眼儿! 不过,洪主任那个老头儿的确是不愿让自己破费,该给你说的都说了,连不该说的“内幕”都说了,“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今年,我们要招一位男性,成熟男性,因为是给主席写材料。招聘启事上没法那样写,担心女性歧视的嫌疑,但我们只招成熟男性。否则,宁愿不招,国家公务员局不答应也不行,不能再招干不了活儿的小年轻儿了!” 老头儿,好人呐! 人大那位博导呢? 余先生清楚地记得,他给人家说了那么一套,博导呵呵笑了笑,说:“我很忙,根本没时间。不过,考虑到你年龄这么大了还在求学,这样吧,我看这几天有没有时间,咱们找个茶馆聊聊。OK?” 余先生激动得眼睛里热辣辣的,他对着电话连连点头,“好的!好的!导师!您什么时间有空儿,我随时恭候!”导师又呵呵笑了笑。余先生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导师,我这个岁数还考博,是不是有点儿不合时宜啊?” 导师又呵呵笑了笑,说:“学咱们这个政治学的,年龄大是优势,年龄大,阅历也就深;阅历深,对一些问题也就能有更深的理解。许多年轻的博士之所以出不了学术成果,就是因为无法钻进去。再说了,博考考生里,你这个岁数的也不算少。” 导师的话让余先生悬着的那颗心踏踏实实地落地了。尽管岁数不小了,他其实很想读个博士,不是为了虚名儿,这年月,除了权和钱这些真家伙儿,谁他妈还在乎狗屁虚名儿?好听的虚名儿不好听的虚名儿都不值钱,除了明星们臭烘烘的丑闻!英国贵族后裔三百块钱转让公侯伯子男爵位名号,买家还要和他们还还价儿!再说了,博士学位和高级职称差不多,咋弄上的,谁还不知道啊?除了一些真正有水平的博士不知道,全国人民都知道!都知道了,谁还在乎它呀? 余先生想读博,是因为他喜欢钻研学问;他喜欢钻研学问,一是因为兴趣。余先生喜欢较真儿。和人较真儿,尤其和领导较真儿,和领导做那些事儿较真儿,和大家伙儿较真儿,你别想混下去。到这个岁数了,吃的亏还少啊?都说你是个老实人,可都觉得你一根筋认死理儿。一根筋认死理儿的人还想在今天这个开拓创新的时代吃得开?做梦去吧,能混口稳稳当当的饭吃就是老天爷开恩了!不过,和学问较真儿,不仅满足了自己的兴趣,也适合自己的个性,或者说发挥了自己的专长。最关键的,兴许是自己这个笨蛋在这个人精汹涌的世道上能够勉强混口饭吃的活路!自己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从大学到研究生,都是考试高手,回回都是前几名。那么多人臭骂高分低能,骂去吧,老子就是低能,不低能也不至于到处吃不开,老子服气!但是,能考高分,至少说明智商还凑合吧?搞学问不就是靠的智商?至少智商在搞学问方面比在混世方面更能发挥优势。因此,余先生觉得自己选择读博,是人生活着的普遍真理与自身实际情况相结合的科学的、理性的选择。 这些理由,余先生给父母说过,给熟人说过,也给他的硕导说过。硕导却不建议他继续考博,“老余同学,你也不想想,你都多大了,还要在大学里至少呆上四年?四年后,世界不知道成啥样儿了,地球暖和得是否洪水滔天都难说。你还是抓紧找份工作,先把今晚的晚餐划拉到嘴里再说其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