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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向南漂,没啥!(五)

时间:2015-11-09 09:43来源: 作者:疙疤秧 点击:
余先生二十几岁直到三十几岁,甚至直到四十岁,还是一位理想主义者,至少是一个对理想主义深有好感的人,算是理想主义的粉丝儿吧。最近几年,被现实揍得屁滚尿流,他开始反思理想主义,有时候还会诅咒也就是咬牙切齿地发狠。尤其这一年多来,他觉得自己对理想

丁先生的面试安排在第二天上午,余先生被安排在下午。丁先生走的时候没给余先生打招呼,余先生也没问他。一块儿来的,为啥还不一块儿弄?哦,丁先生应聘的是策划总监岗,自己应聘的是文秘岗。先策划,再整理文书材料,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儿。

可为什么是这么回事儿呢?余先生头脑中闪过这样一个疑问,很快就让它溜走了。这不是很平常吗?他在宾馆房间呆着无聊,就想着去王安石、曾巩、汤显祖等抚州名人故居纪念馆之类的地方去看看。下楼向宾馆前台服务员打听,王安石纪念馆几百米远,曾巩纪念馆在另一个方向,也只有几百米远。余先生暗笑:小城市弄啥都方便,和北京就是不一样。他在宾馆门口站了一会儿,向两边瞅了瞅,向王安石纪念馆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余先生转向了,分不清东西南北。要是真的留在这里,说不定还会在此安家落户娶妻生子,说不定就熬到到退休了,整天晕头转向的,多别扭吧!该不会是啥不祥之兆吧?

路过一家彩票站,余先生进去打了一注彩票。他平时喜欢买彩票,尤其到外地出差,遇见彩票站就进去,随机来一注几注。十几年了,最高中过二百元。看着与河南湖北山东山西浙江江苏上海北京款式都不一样的彩票,余先生想:这要中了,傻小子才去面试,跑四五千里来了也不去面试,当晚就打车去南昌,第二天领了大将立马儿买张机票飞回北京,下了飞机,立马儿奔香山。余先生从武汉到北京的第一站就是香山,后来,在昌平、宛平城、福缘门、孙河等地方搬来搬去,搬了十来次家,最后,又踅回香山,前前后后在那边儿租住了足有两年。他早就转遍了西山和周边地区,早就看好了几片别墅。这张彩票中了,立马儿在那块儿买栋别墅,至于媳妇儿,估计在北京也是随便挑。从此,没窝儿野兔没窝儿寒号鸟的日子就让它彻底滚蛋喽!

走了也就十几分钟,余先生就找到了纪念馆。大门很寒碜,不仔细找找一时半会儿还发现不了。院子也不大,用了大半个小时,余先生就转了一圈。纪念馆没啥地方特色,余先生想着,把它搬到郑州济南,搬到北京上海,就是搬到濮阳,都没啥不合适。小地方就是没文化,好不容易出了个文化名人,弄个纪念馆也不认真料理。

不过,在王安石事迹展厅,在只有他一个游客的空荡荡的大厅里浏览着王安石的丰功伟绩,聆听着“人言不足恤,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的豪言壮语,余先生慢慢安静下来。转了一圈出来,站在二楼走廊上,望着满庭阔叶植物,余先生还挺激动。临川先生不仅仅是一位政治家,还是一位思想家,一位道德仁人,一位朝向美好生活跋涉的人类精神探索者,一位妄图改天换地的大英雄!他是十二世纪的一位理想主义者,尽管那个时候中国还没这个词儿。正因为他是一位理想主义者,注定他只能成为一位悲壮的英雄,就像中国历史上一切为黎民百姓谋幸福的知识分子改革家。

余先生二十几岁直到三十几岁,甚至直到四十岁,还是一位理想主义者,至少是一个对理想主义深有好感的人,算是理想主义的粉丝儿吧。最近几年,被现实揍得屁滚尿流,他开始反思理想主义,有时候还会诅咒也就是咬牙切齿地发狠。尤其这一年多来,他觉得自己对理想主义的理性批判已经上升到了网络大V学者的深度和高度。然而,发泄过个人私愤,余先生又总是纠结。他知道,自己对理想主义脉脉含情其实只是个性决定的个人气质,就像有些人的物质主义追求是个性蛋白质决定的一样,就好比野兔只能吃草吃菜,黄鼠狼只能吃鸡吃蛤蟆,没法说哪个高尚哪个鄙俗,天生食性而已。既然是天生的食性,那么,自己就一定要就着这种食性吃饭,你本是只吃草的野兔,非要钻进鸡窝蛤蟆坑,那不是自断生路啊?天生秉性气质理想主义,就去高歌理想主义,就去和理想主义者套近乎,甚至不妨拉帮结伙儿共同打食儿。余先生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现代社会生存理性。

再说了,你天性理想主义,就是实施了换血术,骨髓里基因里还是理想主义,遇到理想主义者尤其悲壮的理想主义者,你就会大义凛然,你就会惺惺相惜,你就会激情澎湃!

这不,余先生盯着王安石的肖像,想象着一介书生政治家顶着风霜雪雨一口气低头向北跋涉四五千里,余先生热血沸腾,余先生浑身战栗,他的眼眶里很快就湿润了。大师啊,在您的目光注视下,我便不会感觉孤独;心中有您,我的浑身就充满了力量!大师啊!

去年春节,余先生没回老家,他在松兰堡的出租屋里一个人过年,这是他在北京第三次一个人过年。走在一到过年就不见行人的松兰堡小街和胡同里,寒风卷着一片片方便袋和灰尘迎面扑来,余先生缩缩脖子,心中一阵阵的凄冷。他在网上找到一幅至圣先师孔子的布衣肖像,跑到一间也没回家过年的浙江小两口的打印门市打印出来,贴在床头。余先生房间没有电视机,除夕晚上,他在电脑上看春晚直播,一边看,一边喝酒。喝了五六两,看到一个煽情节目,余先生想起了老家,想起了年迈的爹娘,他开始低声呜呜抽泣。然后,他关了电脑,爬上床,脱了衣服,面对孔子画像跪下,嘴里喃喃着:“先师啊!先师!您多么强大!想起您在凄风苦雨中带领那帮弟子默默低头跋涉,弟子心中便没有了痛苦,没有了悲哀,没有了脆弱。弟子像您老人家那样强大!先师啊!先师!”

余先生掏出纸巾,擦了擦眼睛。看看四周,幸好没其它游客。

从王安石纪念馆出来,余先生慢腾腾地沿着街边走着。他有点晕乎乎的,不时踩到翘起来或者下边空着的铺地水泥砖,有一个还溅出了泥水,喷到他的皮鞋上。他称这种玩意儿“灌汤包”。在河南的城市人行道上,他经常踩着“灌汤包”;在武汉,他刚去的时候,武大周围的几条街道修了半拉;他毕业了,几条街道还没修好,到处是“灌汤包”。北京主城区倒好,弯弯拐拐都像绣花女绣花一样拾掇得整洁规矩;出了四环,即便在香山那样的著名风景区,大小街道和这抚州脚下的街道都没啥两样,都有“灌汤包”。

到哪儿都一样啊!哈哈!

既然到哪儿都一样,你还有啥好孤独的?抚州和北京一样,和武汉一样,和河南一样,既然都一样,孤独从何而来?精神孤独?抚州有王安石,有曾巩,有汤显祖,有盛中国,有这些大师作伴,心中向往着大师,纵然天涯海角,还有什么孤独无法排遣的呢?还有什么无法释怀的呢?

在北京,余先生混得不咋样,可他不觉得孤独,他只是烦躁郁闷。在大城市混得牛和不牛的人都不感觉孤独,大城市有高矮胖瘦的大人物,有形形色色的名人明星,有高楼大厦,有最高级别的国家机关,更有潜伏着诸多大师的象牙塔。和他们作伴,余先生感觉不到孤独,估计大伙儿谁都感觉不到孤独。

走到昨晚吃烩牛杂的十字街口,余先生站住,他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掏出手机看看,快十一点了。脚下粘唧唧的,低头一看,一片油污,不用说,这是地摊的遗留物。他站着,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一名骑电动车的中年人慢悠悠驶过来,走到了余先生面前,慢悠悠驶过去。余先生盯着那人的背影。走了没多远,那人叉拉着两腿支着电动车,擤了擤鼻涕,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擦擦鼻涕,把卫生纸顺手扔到地上。接着,“咯”地吐了口痰。然后,骑上电动车,拐弯没影儿了。

余先生皱皱眉,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尽管那人离他至少有五六米的距离。他望望那人消失的方向,看看大街上走过来跑过去的行人,男人女人,年轻的不年轻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穿着光鲜的,穿着脏兮兮的。再抬头看看太阳。太阳快要到头顶了,周围的行道树在阳光照耀下,比他昨晚透过宾馆窗户俯视着的树冠要翠绿明亮许多。

余先生站在街边,又抬头看了看太阳,突然,他找到了北;他的耳朵里“吱”的一声,随即,他听懂了四周的声音:推着自行车的小贩的叫卖声,店铺门口的吵架声,一男一女的招呼声,更有汽车的笛声,风吹树叶的哗啦声,以及自己心跳的砰砰声……

余先生哈哈大笑!“哈哈哈哈!”抚州固然有王安石,有曾巩,有汤显祖,抚州更有和自己一模一样随地吐痰、乱丢垃圾、骂骂咧咧的小人物大俗人;抚州有男人,有女人;抚州有成年人,有小孩;抚州有地摊烩牛杂,有流浪歌手;抚州有汽车,有电动车;抚州更有树,更有风,有雨,可能也会下雪……

想起刚才在王安石纪念馆的激动,余先生脸上一热,然后变凉,好像眼泡都肿了。爷们儿,你是来弄啥的?你不是来学习临川先生荆国公,不是要像他那样拯救天下苍生,你是来求职的,是来找饭碗的。还大师作伴先师指路!大师是谁,你是谁?大师在哪里,你在哪里?八竿子打不着!俗,真俗!手中不柱根而拐杖,你就无法行走?眼睛不盯着一个泥胎偶像,你就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你自己没生双腿?你自己不知道肚皮多厚面皮多薄?多情?脆弱?你离自己最近,你却看不见自己;你离自己的心脏最近,你却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你把手掌伸到眼前,这不是你自己的掌纹指纹?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上的伤疤,捏一捏,不是你自己酸疼啊?你自己看不起自己,小姐脾气丫头命,看不清自己的指纹,摸不到自己的心跳,你不狼狈谁狼狈?

二十多岁的时候,余先生在中原油田教小学,学校有一位美术教师,余先生喜欢和他来往,在一起激情昂扬地探讨艺术和人生。余先生觉得美术教师是一粒艺术情种。有一次,余先生在那位美术教师的宿舍床头看到一幅贝多芬肖像,美术教师自己用炭笔画的,就是最常见的那幅贝多芬高贵鄙视着、手中拿着一管鹅毛笔和一张乐谱的画像,余先生买的贝多芬交响乐磁带盒封面上就有。一名美术教师画一张音乐家的肖像没啥稀奇的,让余先生吃惊的是,那位美术教师还在肖像下边奋笔疾书:看着大师高贵坚毅的目光,我的心中充满力量!

余先生很佩服那位美术教师。他觉得他将来前途无量。

吊诡的是,三年前,余先生从一个熟人那里听说,那位美术教师竟然下岗了,然后,跑到了贵州一个山区小县城里当了一名小学教师。他老家是河北的,老婆还在中原油田教学。

余先生很吃惊!他感到人生何其复杂,人生又多么简单;复杂得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说不定哪天就会暴尸荒野,比如萨达姆,比如卡扎菲,比如最近接二连三跳楼自裁的高官大吏;简单得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不过就是因因果果,比如那位美术教师,比如那些当了副处正处的同学,比如贝多芬,比如自己!

突然,他的眼前浮现出刚才在王安石纪念馆看到的一幅故事图。王安石深入民间访贫问苦,荆国公高大威严,身高足有八尺,昂头挺胸,器宇轩昂;他脚边的草民形容枯槁,弯腰弓背,像一条条癞皮狗,或者一只只老母鸡小草鸡。

大块头有大智慧,小块头啥也没有。人生多么艺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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