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车到郑州,下去不少人,上来不少人。丁先生掏出钱包,取出车票看。余先生斜眼偷觑,丁先生的钱包里夹着两张车票,他抽出G487的车票,带出了底下另一张车票,余先生一眼就看到了“抚州”两个字。 他身上一阵热乎乎的,好像出汗了,车厢里温度适中,余先生却不舒服,好像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世界咋着这么复杂?人生咋着如此简单?复杂得让人烦躁,简单得让人索然无味。怪不得那么多人整天喊着难受,老天爷作闹的命数! 丁先生麻利地把那张去抚州的车票塞进钱包,扭脸看余先生;余先生正好及时把目光收了过来,他望望窗外,回过头,对丁先生说:“到郑州了,走了四分之一了。” “噢,才走了三分之一啊?” “嗯!高铁够快的了,以前坐特快,从郑州到北京,得六七个小时,高铁还不到三个小时,快多了。” “你这么熟悉?” “我老家就是河南的,河南濮阳,以前坐火车,都是到郑州。” “哦,你是濮阳的啊?我是山东哩,菏泽,和濮阳隔一条河,黄河。”丁先生惊喜地叫,声音不算低,还带出了一个山东口音。 “我说咱俩咋恁投缘哩,原来是老乡啊!在北京,山东的和河南的算是近老乡,味儿近着哩!”余先生干脆也说了一句濮阳话,濮阳过去就属于山东,濮阳口音和山东菏泽口音差不多。 “是啊是啊!河南和山东风俗差不多,饮食习惯也差不多。我到了河南,到了陕西山西,都能吃习惯,也睡得香,到了南方,比如要是这次到了江西,估计吃不好睡不好。地界儿隔的远,水土不服,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味儿也不一样,几乎就是两个人种。” “哈哈!没那么夸张吧,老弟?” “我说的是真的,人这个东西,说复杂,其实也很简单。” “说简单吧,有时候想着也蛮复杂哩!”余先生张着嘴,笑呵呵地看着丁先生;丁先生也笑呵呵地看着余先生;两人一起呵呵笑起来。 “老弟,到了南昌……”余先生本来想趁着热乎劲问清丁先生到底去哪儿,话说了半截,改口了,“到了南昌,几点?晚上八点左右吧?” “差不多,这趟高铁全程不到八个小时,咱们从北京西客站十一点左右上的车,到了南昌,估计也就晚上七八点。”丁先生说着,站起身,拿起水杯,“我去打点开水。要不要给你捎带?” 余先生的水杯里还有半杯水,他说了声“谢谢,不用了”,丁先生拿着自己的杯子离开了。 余先生感到,丁先生是一个和善的人,一个喜欢较真儿的人,但也是有些城府的人,或者说,像刚才自己揣测的,是一个能够克制住自己欲望的人,心理素质比较好。在这一点上,丁先生比自己强,自己老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丁先生似乎不愿和一个半路结识的陌生人敞开心扉说那么详细。 余先生从松兰堡出来的时候,遇见了一位河南老乡,还是濮阳市范县的老乡,也在这家公寓租住,两人比较熟识。老乡在附近工厂打工,余先生能够看出来,他把自己当成了文化人儿,余先生也给他说,自己是到北京来看看,准备熟悉熟悉开一家文化公司啥的。老乡说,“一看老乡你就是弄大事儿的,一看你就不是跟着别人干活的。” 临行前一天,两人还在一起喝酒。余先生告诉老乡,明天准备出趟远门儿,去江西。老乡问:“跑恁远去弄啥哩?有一笔大生意吧?”余先生随口说:“也不是生意,是拜访朋友。”他没说出去做生意,更没说去江西下边的一个小城市求职。为啥不说?出去找工作,而且还是年薪10万直接向董事长负责的好工作,而且还是一家大型高端技术企业,有啥不好意思哩?但两人喝了整整一瓶二锅头,喝了两个小时,余先生也没告诉老乡自己去江西弄啥。 我咋着脸皮这么薄哩?我脸皮薄啥呀薄?不偷不抢,不坑不骗,凭自己的本事挣钱,还是年薪10万的工作,还享受十多年前的博士待遇,还是直接向董事长负责,我不好意思啥哩?丁先生也是的,你明明是去抚州,有啥不敢说哩? 余先生向窗外看看,正好,列车驶进一条隧道,窗外一片漆黑,余先生在车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那张圆圆的脸,额头已经爬了好几条皱纹,眼角已经开始松弛。近两年,余先生没事儿就照镜子,看自己的头脸,每看一次,他都发觉皱纹好像又多了一条,两鬓的白发又多了几根儿,好像头发还越来越少了。这会儿,他盯着车窗玻璃上自己的脸颊,仔细打量:咦,这个人是谁?是我吗?这是我眼睛里的我呢,还是别人眼睛里的我?对啦,丁先生是不是也这样打量我、揣测我?他是不是也已经猜个差不离儿了,知道我也是去抚州,知道我也是去赣南生化面试,知道我也是一个在北京瞎混的老北漂? 他肯定猜到了!他一路都没问我在北京做啥。为啥不问,因为他知道! 丁先生即便留着短平头,看看眼角的鱼尾纹,年龄也应该快到四十岁了,也算老北漂吧?哥们儿,老北漂猛着呢,在老北漂眼里,啥东西都透明! 余先生身上汗涔涔的,他想起了自己老是做的同一个梦:正在大街上好好走着,突然就意识到而不是看到自己没穿衣服。他有一种落水的恐慌,还有一种精神就要崩溃前那一刻的癔症。他老是问自己:我咋没穿衣服啊?我啥时候脱光了呀?我是没穿衣服跑到大街上还是在大街上脱光了衣服?我的衣服呢?是不是大家都可以不穿衣服上街呀?不穿衣服上街是不是正常现象啊? 每次醒来,他都会有一种被绑缚着的疲惫感,还有一种沉重的恐惧,最后,陷入一种清晰的无边空虚。 余先生脑袋有点儿疼,他把前额贴在窗玻璃上,用脑袋轻轻磕着窗玻璃。窗玻璃冰凉冰凉的,他安静了一些。 丁先生端着水杯回来了。 “老弟,打水打了这么老大一会儿?” “不是,我一边喝水,一边靠着车门玻璃看窗外的风景。这高铁弄的,车门玻璃上方贴了一块透明广告,好好的观景车窗,被弄得只能弯腰低头才能看清楚。这人咋都喜欢钻进钱眼啊?” 余先生看看丁先生,即便发牢骚他也是不紧不慢。他冲丁先生笑了笑,不知道说啥好。刚才,他也在车门站了一会儿,也注意到了车门玻璃上贴着的那块半透明膏药一样的广告。 “南边和咱们那边就是不一样,到处青山绿水,地上看着湿漉漉的,也少见裸露地面,肯定不扬尘,不像咱们老家,也不像北京。”丁先生站在座位旁,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扶着椅背,轻声说道。 “嗯!我对这边比较熟悉。快到武汉了吧?我在武汉上了三年学,对这边很熟悉。这边明显和咱老家不一样,过了信阳就不一样了。到处是阔叶常青树种,咱们那边包括北京,除了杨树就是槐树,除了柳树就是榆树,到了冬天,全都光秃秃的。这边有很多高大的樟树,还有桂花树,路边和院子里还有许多枇杷树,对了,最多的是橘子树和茶园,到了冬天,也是满眼绿色,比咱们那边养眼。” 丁先生坐下,扭头问余先生:“你在武汉上了三年学?研究生吧?” “嗯,武大。” “哦!那你应该受得了潮湿和闷热,刚去北京那阵子,受得了那边的干冷吗?” 余先生说:“嗨,其实在哪儿习惯了都一样,一年半载就觉不出来在南在北了。在哪儿生活,地理因素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人。可话又说回来,哪儿的人不一样啊?还不都是男人女人、穷人富人、牛人和不牛的人?” 丁先生喝了口水,把水杯盖子拧紧,放在搁板上,“嗯嗯,老兄,咱们两个越说越投缘了。我也这么认为,在哪儿能生活好就去哪儿,北京也好,济南也罢;上海也好,郑州也罢,就是在菏泽濮阳,或者在湖北江西哪个小地方,只要能生活好,只要相比较周围的人生活质量不低,在哪儿都一样。心安即是归处!怎样才能心安?有了稳定的工作才心安。” 余先生也冲丁先生点了好几下头,“心安处即是故乡,稳定工作处即是老家!”丁先生呵呵笑笑,笑得很坦诚。 “哦,果真到武汉了。不过,这边不是武汉市区,是郊区。”余先生探头看看车窗外,说。 “高铁车站都是新车站,一般都建在郊区。武汉也算是个大城市,大武汉大武汉,你看,就连郊区都有这么多高楼大厦。你在这儿读研那会儿,这边估计还是一片片荒山野岭或者稻田茶园吧?” 余先生在武汉读研的时候来过这里,那会儿这边就有一片片高楼大厦,他是五年前读研的,五年前,他也已经三十多岁快四十了。看上去四十来岁的丁先生肯定想象不到这一点,他一定觉得余先生是在二十多岁也就是十几二十年前在这儿读的研究生。 “嗯…”余先生犹豫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记不清楚了,没来过这边儿,那时候还没高铁,去北京,是在武昌上车,特快也要十几个小时,慢车更磨蹭,好像还要在车上过夜。这会儿,高铁四个来小时,不可思议!就是动车,从武昌到北京也只要七个小时。”说到动车,余先生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在武汉读研的时候,动车刚刚开通,丁先生想象的余先生读研的那个年代,动车还只会在富士山下跑。 余先生脸上有点儿发窘,看看丁先生,丁先生脸上平平淡淡,他那张白得几乎有点儿苍白的脸,此刻在余先生眼里显得很成熟。“丁先生是一个有分寸的人,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余先生想。 “老弟,你在哪儿上的大学?” “我在济南读的本科,中医;在北京读的研究生,西医。” “哦,怪不得!你读研应该很早吧?那个时候的研究生,即便济南西安郑州武汉高校毕业的,许多都上行到了北京上海,去了国家机关国企事业单位。不像这会儿,在北京读博士,想留到北京稍微有点儿模样的单位都很难。北京上海高校和大公司都只要海龟,大海龟。” “呵呵。我毕业的时候比现在就业当然容易多了,不过,想进好单位,也挺不容易的。”余先生准备着丁先生问他“你毕业那会儿就业不更容易?”可丁先生没问。 “你在北京…”本来,余先生想趁势追问丁先生在北京哪家单位,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老弟,你在北京好几年了吧?” “七八年了,准确说,七年半。”没等余先生接话,丁先生紧接着说,“咳,瞎混!”说完,他没看余先生,拿起搁板的书,漫不经心地翻着。 丁先生也没有反问自己在北京哪家单位工作,余先生放心了,其实,他也能想到,丁先生不会问他这样的问题。 “那你应该在北京买房了吧?”话一出口,余先生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他偷眼看看丁先生,丁先生的脸上似乎有些潮红,不明显。余先生是个直筒子,心里想一想假话,脸上也会发烧。走了这半路了,他注意到,丁先生的脸色一直是那种稳定的苍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