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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向南漂,没啥!(一)

时间:2015-11-09 09:31来源: 作者:疙疤秧 点击:
去,一定要去!两千多公里就两千多公里吧,四五千里就四五千里吧!话又说回来,离哪儿两千多公里四五千里呀?你本就不是北京人,用北京当啥坐标用北京丈量啥呀?你是哪里人呢?河南人?武汉人?KAO!你哪儿的人都不是,哪儿都不是你的老家。对于一个漂来漂去的求职者、

余先生没想到,在G487上会遇到一起到江西抚州同一家公司应聘的丁先生。

G487是从北京西站到南昌西站的一趟高铁,在车上遇到北京旅客当然平常,遇到一起转车再到抚州那个小地方去的北京旅客,就有点奇了;遇到一起转车到抚州的北京旅客算平常,遇到一起到同一家公司去的北京旅客就有点奇了;遇到去同一家公司的北京旅客如果还算平常,遇到去同一家公司办同一件事儿的北京旅客就有点奇了;遇到去同一家公司办同一件事儿的北京旅客如果也算平常,遇到去同一家公司办同一件事儿而且还同一排座位的北京旅客,无论如何得算作奇妙。

其实,也不能算是奇妙。

余先生走到第4车厢第1排两人座位旁,看了一眼先他入座的同一排乘客。见余先生要入座,那位乘客急忙把双腿扭过去,笑呵呵地,腾出地方好让余先生比较顺当地通过。那一刻,余先生就有一种预感,觉得那人和自己有某种说不清的相似。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总是有许多预感,这些预感往往还比较靠谱。

在座位上安顿下来,余先生扭脸看了那人一眼,那人也正扭过脸看余先生。两人不约而同冲对方微笑。余先生露出一口洁白平整的牙,那人露出一口平整洁白的牙。

余先生的预感又增强了几度。

从面目上看,那人年龄在四十岁左右,比自己年轻,但差不了几岁,都属于中年系列。不同的是,那人留着精干的短平头,加上白色运动短裤,乍看上去像是一个小青年儿;余先生则蓄偏分头,深蓝西服,和他的年龄正般配。

余先生又笑眯眯地看那人,那人也笑眯眯地看余先生。两人都没说话,只是交换了一下眼神儿。余先生于是知道,他是一个和善的人,和自己一样;余先生的预感接着增强了几度:“我的预感往往应声成真。”余先生心里说。

余先生的座位靠窗。列车行驶了约半个小时,他一直在往外看。余先生喜欢坐在汽车火车上看窗外的风景,临窗坐在动车高铁上看窗外风景,更过瘾。网上订票的时候他还一直想着,要是能分给一个靠窗的座位就太幸运了。结果,如愿以偿。

高铁走到河北保定,余先生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他坐正身体,仰躺在靠背上。停了会儿,他扭头瞥了一眼邻座乘客,他正在看一本中医书。可能感觉到余先生看自己,那人也转过头,瞥了余先生一眼。两人像刚才那样相视微笑了一下。

余先生扭过脸,闭目养神。

二十多天前,余先生在前程无忧网站上投简历,一口气投了几十个。大半个月后,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报家门:江西赣南生物化工股份有限公司。余先生没丁点儿印象,他记得自己投向的都是北京公司,都是文化公司。没给外地公司投过简历呀,还是生化企业。政治学研究生、化合物,不沾边儿吧?但既然人家打来了电话,说明你肯定给人家投递过简历,恐怕是你海投羊头的,连自己都记不清了吧?

余先生上网查了查,自己的确给江西这家企业投过简历,但应聘的是该公司驻京办政府事务经理。余先生心里其实是不大看好它的,可投了那么多简历,只接到这家的通知,那就聊聊吧。

对方两位副总和人力资源负责人先是和余先生隔着四五千里进行了一次网络视频面试,没想到,对余先生还挺感兴趣。不过,人家说看了他的简历,这么一面试,觉得他做政府事务经理不如做高级秘书更合适。做高级秘书不在北京,要到江西公司本部去。余先生想想,也是,自己以前的大部分工作履历至少求职简历上填写的是在不同时期不同行业当文秘。

余先生有些犹豫。我既然从河南小城市跑到了大城市武汉,从大武汉又跑到了首都北京,干吗还要越过河南穿过武汉再往南跑四五千里去江西?去江西就去江西吧,还不是省会城市,是一个以前从未听说过的小城市,叫啥?抚州?真的一次也没听说过。

对方不失时机地抛出了诱人条件:公司一般秘书年薪6万,您来了,不少于10万,还有其它福利;公司还负责给配偶安排工作,年薪不低于6万。更让余先生动心的是,公司给外地来的高管安排住宿,可以给他余先生一套两居室的住房。哦,不是给,是不要租金免费住。

余先生有点激动。尽管视频有些模糊,对方也许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他还是装出一副平淡的神色,笑着问:“高级秘书算高管?”对方一个有博士学位的副总笑着答:“您来了,做董事会秘书,直接对董事长负责。”

余先生动心了:是不是董秘啊?董事会秘书的确算高管,可董事会秘书应该具备专业技术知识,自己连门外汉都不算上,是压根儿不着调。可能是董事会高级秘书。但无论董秘还是董事会高级秘书,国家高新技术企业、地区级城市、年薪不低于10万,还给住房,还负责安排配偶工作。这不就是传说中十几年前博士毕业生才享有的优惠呀!今天的博士都没资格享受了,别说给你房子,给你个饭碗就不错了。咱呢?一介硕士,还是老硕士,还是轻飘飘的文科硕士。对方给出这么优厚的条件,自己不等于一下子变成了十多年前的博士了? 

激动了一阵子,余先生又犹豫了。江西抚州?太远了吧?两千多公里四五千里呀?有雄心壮志的人都是向着首都北漂,咱咋着戗茬儿逆流向南漂了?那不是落荒而逃了?逃离北上广,逃离北上广,还不都是胆小的人在向往的都市混不下去了,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跑了?逃到省会城市也成啊,还是一个以前从未听说过的地区级小城市,三线还是四线?

余先生这时的犹豫,其实有点儿类似明明想吃葡萄却不好意思伸手要的小孩子,“哼,我才不喜欢呢,酸死了!”所以,他这样莫名其妙地琢磨一会儿,很快就自我解嘲地笑了。

去,一定要去!两千多公里就两千多公里吧,四五千里就四五千里吧!话又说回来,离哪儿两千多公里四五千里呀?你本就不是北京人,用北京当啥坐标用北京丈量啥呀?你是哪里人呢?河南人?武汉人?KAO!你哪儿的人都不是,哪儿都不是你的老家。对于一个漂来漂去的求职者、求生者,哪儿钱多就去哪儿,在哪儿能生活好哪儿就是老家,不但是身体这个臭皮囊的老家,也是什么心灵的老家精神的故乡!整天像只没窝子的野兔,却还要挤在北京蹭在北京,无奈?虚荣?二百五?反正有点不正常,真有心灵故乡精神家园一说的话,挤在大都市,还有点儿腐臭老土哩!

余先生想去抚州还有一个原因。他其实还是相信心灵老家精神故乡什么的,这个原因就和那玩意儿有关,真要相信那玩意儿,它往往在关键选择时刻起决定作用。

出道十几年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快跑遍了,余先生真还从未去过抚州,好像也没听说过。公司招聘人员说抚州是才子之乡,他也在网上查了,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好家伙!这个在全国地图上找半天才能在一堆平常地名中发现的小地方竟然出了那么多名人,王安石、曾巩、晏殊晏几道父子、汤显祖、盛中国、舒同等,还都是文化名人,光是唐宋八大家它就一下占了俩!那它就不能算是小地方喽!

但抚州对于余先生的吸引在另外方面。在他的想象里,准确说,在他的憧憬里,遥远的南边的江西是和他出生厮混了几十年的河南、北京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好像是另外一个国度。五千里外的抚州是一个他的熟人找不到他的地方,是一个他的熟人连他的音信都不可能听到的地方。在外边混了多少年了?余先生板着指头数了好多次,他想起了老家,想起了老家这个词儿,想起了这些年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他的眼睛里几乎有点湿润了。但他不是思念老家,更不是思念老家的熟人;他也不是感动。混得时间越久,余先生越不想让以前的熟人听说他的音信,他越不想回老家。所有的老关系全都一下子“咔嚓”断了,能够在不管哪个角角落落悄悄安个家,那个地方就是老家,就是他姓余的后代们祖祖辈辈的老家。

去抚州吧!

其实,上边这些也都并非起决定因素,让余先生动心的,是赣南生化高级秘书招聘条件。其它条件余先生没注意,余先生注意到的、特别注意到的,是年龄:35岁至60岁!

余先生在昌平沙河松兰堡租住,从香山搬到这边儿的,两年了。松兰堡是沙河镇拆迁后各种行当外来人员聚居的新据点,几年前还是一个冷冷清清的小村庄,而且还不能算城中村,是庄稼地种植园和树林里货真价实的农村。周边几个村子一拆迁,外来人员就像被鲨鱼驱赶着的沙丁鱼群,一窝蜂涌到了松兰堡,松兰堡现在比得上过去的沙河镇那么拥挤喧闹了。在此租住的,有上过大学的打工青年男女,也有没上过大学的打工青年男女。四十出头的余先生住在年轻人成堆成摞的出租屋里总是觉得别扭。并非说松兰堡没有他这个年龄的中老年外来人员,余先生站在街头数过好几次,不但有,似乎比年轻人也并不少,只是大多数他这个年龄的中年人都是自己做生意,做小生意:卖菜卖水果、卖早餐、卖煎饼、烤肉串、炸臭干子。像他这个年龄、穿得干干净净却还住出租屋的,板着指头都能数过来。所以,余先生总觉得年轻邻居都在把自己当做老混子同情着、厌恶着。有一天喝醉了,余先生突然一惊:年轻人不会把我当成老骗子吧?

松兰堡周边全是庄稼地种植园和荒地,一条条已经废弃和即将废弃的柏油公路水泥小路在野外静静穿行,余先生很喜欢在那样的地方散步。每天吃过晚饭,他都要摸黑到野外走上一两个小时,下小雨都不例外。余先生却不像周边的当地居民遛弯儿那样走得轻松,每次他都觉得里外疲惫。可第二天,他照样要走,不走一圈,他心里就会填满焦躁和恐慌。

视频面试那天吃过晚饭,余先生又出门了。今晚,他心里比较轻松,身上和脚下也就比较轻快。他沿着昌平线高架城铁下边的空地向温榆河走去,一边走一边抽烟,一边抽烟一边琢磨。唉,真不行的话,干脆去抚州算了。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与其在北京像没窝野兔像寒号鸟,不如去外地小城市做一个中产阶级。年薪10万,在抚州应该算是大产了吧?三五年就能买套房子。北京呢?北京是个好地方,可那是对于有些人来说的,不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的,显然,自己就属于大多数里的一员。你看看北京金碧辉煌的写字楼里都啥公司啊?还不都是驴粪蛋儿?再看看那些驴粪蛋儿公司里都啥人儿啊?绝大多数都是在外地找不到像样工作的专科三本二本和野鸡大学毕业生,还都是农村出来的,农村人才喜欢赶集。像我姓余的这样,重点大学毕业的本科生研究生,祖上三代文化人,尽管到了自己这辈儿家道中落,可多少也算书香门第吧?书香门第就沾点儿社会精英的边儿,精英谁他妈在北京跟着吃肉的大骗子啃骨头喝汤啊?精英都去外地从事有技术含量体体面面的工作了,比如,去抚州这样的地区级城市有规模的大企业。漂在北京,不时髦,更不实惠,骨子里还老土。

对,就去抚州!一定要去!可不能再三心二意了,可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这么好的工作机会因为自己的虚荣不在乎惑三惑四再让它白白溜走了。

余先生原先在河南老家一个地区级城市当教师,三十七八岁,又到武汉大学读了个研究生。五年前毕业,二话不说就直奔北京。其间,他至少有过三次机会去外地高校和老家事业单位,每次都是他这个老北漂被北京的老粗老板和乡下来的老粗老板或者牛逼哄哄的男女小主管伤了自尊,就去老家和武汉求已经县处级厅局级的老同学,找老师。人家给他找得差不多了,他到天安门广场转一圈,到国贸金融街转一圈,到北大清华转一圈,妈的,好马不吃回头草!这么多高矮胖瘦男男女女都能在花花世界混下去,就连二本专科的小女生都能在这儿打打工然后去燕郊弄个首付,何况我一百六十斤重的重点大学正儿八经的研究生呢?北京高楼林立人山人海,北京其实很安静;小城市看着安安静静,走一条街能遇见十八张熟面孔,其实很嘈杂;嘈杂了才孤独落寞!

得,又不愿回去了!

下一次,又被哪个老粗老板男女小主管伤了自尊,就又去找关系,老家、郑州、武汉。找得差不多了,在北京热闹地方精英地方转几圈,又打退堂鼓了。

唉,假如五年前我毕业就回河南,说不定现在啥都有了,整天悠哉悠哉地上上班,下班和同事喝点小酒,这会儿正躺在自家的大房子里的大沙发上抹拉着光光的脑门看电视呢!但既然混到了这步田地,一不做二不休,不混出个名堂誓不回江东,就是自绝,也得死在京城!

这样反反复复,余先生弄过好几回,每次事后都暗暗骂自己。可是,到了下一次,磨蹭了半天,等他明白过来,他还在北京的出租屋里愤愤不平地做着梦,有美梦,更多的是噩梦。

这次不能再找不着定盘星了,一定要果断,一定要去抚州!

吸了足有半盒香烟,溜达了足有两个小时,余先生一直在信誓旦旦,好像事情已经铁板钉钉,轮着他挑选对方了。反正自己单身,去哪儿还不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去了抚州,中上等阶层啊!对方还负责给配偶安排工作,一举两得,我正好趁机搂草打兔子,以安排工作为诱饵,准能诱到一个优秀的未婚女性!他还真在网上看到一篇资料,说抚州盛产美女。再看看北京这边,北京土著女子一个个像大北风,说句话就能把人砸死!女北漂更惨,一个个都啥样儿?没窝子的母野兔和母寒号鸟,能成啥样儿啊?不是说,光在公交地铁挤车,有的女的都挤怀孕了?

天呐! 

去抚州,一定要去抚州!北京,你个王八蛋,拜拜,余某不和你玩喽!

回出租屋的路上,余先生还在想着美事儿,想着公司给的两居室,甚至还想到了客厅里的沙发,当然,更有一位高挑身材白皙鸭蛋脸儿的江南美女,那是两居室的女主人。余先生口舌生津。

快要走到公寓大院门口了,看着下班回来的年轻房客,一个个南腔北调的普通话,走在余先生前面的一对儿小恋人穿着青春时尚,小女子摸黑还在低声唱歌:辣妹子辣辣辣不怕,辣妹子不怕辣辣辣……声音清脆,像竹筒倒豆子,像炸油泼辣子。哦,四川人或者湖北湖南人。他们中间应该有江西人,说不定就有抚州人。

余先生突然心里一沉:人家都是从外地来北京,从江西来北京,从抚州来北京,咱咋着从北京往外地跑啊?咱咋着从北京往江西跑,往抚州那个以前从未听说过的小地方跑啊?漂在北京生活质量的确不高,但北京毕竟是北京,是首都,是中心;谁都知道漂在北京生活质量不高,但大伙儿争先恐后挤到北京,这就说明一切了!也不完全是虚荣,不完全是乡下人赶集,有奈无奈暂且不说,在北京,谁都不会孤独,谁都不会失落;北京不是北京人的北京,北京是全国人民的北京。江西呢?抚州呢?南蛮闭塞之地吧?周围都是大山吧?还是那种鬼斧劈成的尖峭的、恶狠狠的山吧?抚州城里到处瘴气弥漫吧?地理劣势暂且不说,抚州是江西人的抚州,是抚州人的抚州,一个北方人到了那儿,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说不定还水土不服,吃也吃不习惯,喝也喝不解渴。出了王安石怎么了?出了曾巩怎么了?出了盛中国舒同怎么了?名人生在抚州不假,可还不都争前恐后跑出来,跑到大城市了?还不都跑到皇城根儿下了?

自己呢?

余先生摇摇头,轻轻叹口气,嘴里发出一声“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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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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