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先生和陈先生是通过一个共同的朋友黎先生认识的。黎先生是一家电视台的公关部主任,正在策划一档关于民俗的电视栏目,邀请汪先生和陈先生一起出出主意。 汪先生的名片:某电视台某栏目资深撰稿人,博士; 陈先生的名片:某网站娱乐节目副主编,硕士生导师。 三人边吃边聊。 “汪老师,您在哪所大学读的博士啊?当年,我硕士毕业,考了三年博士,报考过北大、人大,哦,我的意思是说,好多年前的事儿了。现在想一想,挺有意思喽!” “嗯,我也是好多年前读的博士,稀里糊涂就那样弄了一个。倒不是文化类的,是国民经济学。陈老师,您在哪所高校担任硕导?像咱们这个年龄,没有博士学位,是无法担任博导的,您的博士学位是在…?” “嗨,别提了!好几所地方院校聘请我,我哪儿忙得过来呀!正儿八经带吧,没时间,也没精力;挂个名儿吧,良心上又过不去。就这么回事儿!” 黎先生比他们两个都要年轻,三十多岁。他招呼两人:“喝酒,吃菜,别扯你们的博士硕导了。我专科毕业,考了几年研究生,没考上,听谁说起硕士博士,我就来气,好像当着秃子的面说美发。” “哈哈!是啊,什么博士不博士、硕导不硕导的。现在的博士多得不像博士,是个人儿都能读。不过,我们那会儿,可不是这样子的。”汪先生开始笑呵呵地说,说到后边,一脸的严肃。 “是啊!就连硕导、博导,在大学里熬吧,熬到一定资历,就能评上。即便不在高校,在社会上,从政也好,经商也罢,只要弄出点文字东西,想当硕导博导,也能当上。是吧,汪老师?咱们都是在这个圈里混的,咋回事儿,谁不知道啊?没啥神秘的。”陈先生说。 “又说你们的博士硕导,欺负兄弟我没当过博士,没当过硕导啊?说事儿。咱们这档栏目,初步定名‘乡音民俗’,介绍各地方言和民俗。现在这些东西不正热闹啊?两位老兄在圈里也混过几年了,我就不多说了。这样,你俩先拿出来开头两期的文案初稿,到时候咱们再一起切磋,争取一炮打响,搞点名堂,挣点钱。” “好!不过,黎老弟,不怕你生气,也不是小看你们的栏目,我还真就没时间弄。这样吧,我交给我的助手去做。年轻人脑子快,手也快。文化底子薄一点,没关系,我把关,保证让你满意,争取一炮打响!” “我也是这么个意思。黎老弟,最近,我和几个朋友合作搞一个重点学术项目,忙得焦头烂额。不过,你放心,我交给我带的硕士生去做。像汪老师说的,年轻人尽管文化底蕴不够厚实,可年轻人思维敏捷,尤其对受众需要比咱们摸得准。让他们去弄吧。同样,我把关,绝对不会把你老弟委托的重任掉在地上,保证既做出学术深度,又能满足观众娱乐口味儿。” “就这么定吧。不管谁做,怎么做,兄弟我就拜托两位老兄了,两位老兄辛苦辛苦吧!” “都是老朋友了,别说客气话!” “是啊,都是在这个圈里吃这碗饭的,客气什么呀!黎老弟,以后有类似的活儿,还找我俩。我俩有没有时间先不说,给助手、给学生找点活儿干,自己这个当导师的有面子,也让年轻人挣点钱、练练手。” 一周后,陈先生把稿子交给了黎先生。 “嗯,好,很好,和我要的效果一样。老陈,辛苦了!”黎先生翻看着稿子,连声点头。 “唉,熬了整整一周,白天黑夜地熬,头发一绺一绺地掉;跑国图,上网查,翻阅了一大堆资料,毕竟是头一回儿弄这种题材。” 黎先生从稿子上抬起头,看了看陈先生。陈先生怔了一下,脸“腾”地红了。他尴尬地笑了笑,看上去倒是有点像哭。黎先生急忙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到稿子上。 “哦,我是说啊,我带的硕士生正在写毕业论文,小伙子雄心勃勃,说要写成优秀论文。我也就不好意思难为孩子了,干脆,自己动手吧。”说过这些,陈先生恢复了常态,一脸坦然,甚至还带着一种轻松的诚恳。 黎先生把稿子放在桌子上,用手拍了拍陈先生的肩膀,看看他的脸色;然后,用右臂轻轻揽住陈先生的肩膀,声音低低地说:“谢谢,陈哥!谢谢了!咱们也认识好几年了,兄弟我知道。兄弟我也很感动。你说让年轻人写,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儿不放心。这种需要较深文化底蕴的活儿,没几个年轻人东抄西剪能够弄出来。你看你弄的,我读了几页,就发自内心地敬佩,也放心。”黎先生盯着陈先生的脸,呵呵笑了笑,接着说:“陈哥,姜还是老的辣,想弄出点儿好物件,还得您这样的老江湖啊!” 说完,黎先生哈哈大笑起来;陈先生看看陈先生,跟着他一起哈哈大笑。 黎先生从包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陈先生:“陈哥,这是稿费。”然后,又掏出一叠,“陈哥,咱们原先说的那个稿费,是按年轻人的资历算的。陈哥您亲自做了,这两千块钱,权当是兄弟我的一份儿敬意吧。说真的,这点钱远远不够敬意,您的心血和才华也不该仅仅得到这点儿钱。不过,兄弟也只能做到这些了。您别嫌少。等咱的栏目做大了,有的是钱!”年轻人说着,用力挥挥拳头。 陈先生犹豫了一下,看着黎先生,嘴里喃喃着“这…这…”,但还是接过钱。他把钱装进自己的包里,两只眼睛眨巴了几下,急忙扭过去脸,擤了擤鼻涕。转过身,他握住黎先生的手,用力晃了两下。然后,露出一口好看的洁白牙齿,呵呵笑笑,对黎先生说:“不好意思,老弟,刚擤过鼻涕,就握你尊贵的小手了。不好意思啊!我擦擦手再握。” 陈先生抽回手,真的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纸,擦了擦自己的手。 黎先生也被逗乐了,他也哈哈笑笑,认真地说:“陈哥,别那么客气。什么尊贵的小手啊?你兄弟我也还不是给人家打工?一个三十好几小四十的老北漂粗糙的大手呗!” 陈先生有点儿纳闷,看看黎先生的眼睛,迟疑了一下,问:“小黎,你不是电视台的正式在编人员啊?我记得,两年前咱们刚刚认识那会儿,是你说的还是谁说的,你是电视台正式在编人员。” 黎先生苦笑着摇摇头,说:“我原来在外省地方台,正式编制,还是部门主任。来北京五六年了,一直在这家电视台打工。总想着把编制户口什么的弄过来,太费劲了。嗨,有没有编制的,无所谓。有编制当然沾光,沾大光了,干活儿不多,拿的钱比没编制的多了去了。可咱没法把编制弄进来,总不能拿刀子逼台长吧?就是这么回事儿。咱们弟兄都在北京这么几年了,啥不知道?啥也别想,想法子挣点钱就是了。” 陈先生把擦过的手帕纸重新装进口袋,伸过双手,再次握住黎先生的手。两人不约而同地用力摇晃着。 “对了,老汪的稿子弄好了吗?”陈先生问。 “弄好了,昨天就给我了。” “助手弄的?” 黎先生冲陈先生呵呵笑着,他的嘴唇嘬着,像吹口哨;他的两只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儿,像女人温柔的眼睛。陈先生也冲黎先生笑笑,脸上带着平淡的诚恳和坦然。 分手的时候,黎先生有点儿愧疚地对陈先生说:“陈哥,本来计划把第三期的文案也交给你。可我媳妇儿非要做。她学的是行政管理,只是平时喜欢民俗什么的。我拗不过她,就让她做了,也是免生闲气。陈哥,不好意思啊。以后还有机会。” 陈先生急忙说:“没事儿,小黎,没事儿,让弟妹先做吧,我手头的确还有其它的活儿,正和几位地方领导联系,等找到大项目,咱们合作,赚它一把。咱在北京这千军万马中间遇着了,就是缘分,弟兄们相互照应,走一步说一步吧。” 其实,老陈目前没有固定的活儿干。他有正儿八经的硕士学位倒不假,却不是硕士生导师。不过,老陈觉得自己在名片上吹这个大牛不算啥,比他敢吹的多了去了,比如老汪吧,他肯定没博士学位,他连博士咋考的、考几门课都说不清楚。唉,爷们儿在北京混饭吃,不容易啊! 老陈40岁来京,五年了。起初在两家文化公司做编辑,复制粘贴剪切做书,工资勉强顾住吃喝房租。最近一两年,老陈发现自己年龄越来越大,好像一下子从40岁“唿”地就窜到了45岁,从一个大青年一下子就长进了中老年系列。45岁,打工仔,别说年轻人听上去吐舌头,就连老陈自己深更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候想想,自己也觉着吓人,觉着不像那么回事儿。唉,哪个老板愿意雇这样一个小五十的老打工仔啊?给你钱少了,不说你自家不乐意,人家老板都不好意思;给你钱多,人家不舍得——北京满大街可是跑满了二十来岁低成本听使唤的年轻劳动力啊!因此,最近一两年,老陈只能通过朋友和网络,找些兼职的抄抄写写、编编造造的活儿。黎先生给他找的这份活计,是他三个月来唯一的收入。 稿费交了拖欠的房租,给家人汇去一部分,剩下的,咋算也撑不到下月交房租。不吃饭或少吃饭可以,没个窝儿,总不能天天在麦当劳肯德基蹭吧? 不行,得去找份固定的工作,哪怕被年轻人看着不像那么回事儿,哪怕只挣三千两千。想起来真郁闷,老陈租住的香山这块儿的外来老年环卫工,工资也在两千多;他一个硕士生,才45岁,月薪也总是在三四千左右徘徊。 工资再低,也得干!再说了,在北京几年,不少时间总是躲在租住屋里抄抄剪剪,老陈总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曾融入北京社会,自己只是一只水拖车,就是那种在水面上一蹦一跳的小昆虫。这不是咱来北京的目的,咱来北京不是旅游观光的,更不是当寓公的,咱是来挣钱养家糊口的。 老陈应聘的是一家从事地方志编写的文化公司编辑。他投递了40多份简历,只有这家公司打电话通知他去面试。他们对年龄的要求不像其它地方,动不动就是30岁以上免谈,他们把线划在了“50岁以下”。老陈的自信心又上来了:看来,只要找,我老人家总是能找到活干的。 公司在朝阳区东部,从香山去哪儿,要穿越整个北京城,但老陈还是决定去了解一下。 一大早,老陈就起来了。倒了几次车,按图索骥找到了那家公司,在崔各庄乡地盘上。已经有几个应聘者在大厅里等待,老板办公室也有一名应聘者正在面试。 看看应聘者,大多是二十来岁的男女青年,也有几个男性中年人,岁数再大的就没有了。看着几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应聘者,老陈惶惶的心多少找到点儿安慰。 正等着,老板办公室的门打开了。走出来的应聘者是一名看上去比老陈还要显老的中年人。刚走出办公室房门,他好像怒冲冲的,身体语言还带着某种鄙视;走了几步,他就坦然地昂首挺胸;走过等待的面试者,他加快了脚步,急匆匆地向大厅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回头瞥了一眼其他应聘者,目光正好和老陈追踪的目光碰到一起:啊!老汪! 老汪瘦长的脸变得青一块紫一块。他冲着老陈张了张口,没说出话;老陈的脸上也有点发热,愣着,不知道说啥好。 正巧,年轻的女文秘喊到了老陈的名字。老陈急忙向老汪招手示意了一下;老汪点点头,出去了。 老板是个瘦瘦的年轻人,面色铁青,像一名肝病患者。他一张口,大碴子味儿的东北话就像吵架或大会讲话。 “看上去你年龄也不小了。我们这些做老板的经常在沙龙上探讨怎样用人。一个中年人还要出来找工作,他们身上肯定有某种致命的缺陷。” 唉,老板,您自己定的50岁以下呀!看不上中年人,划到30岁以下啊! “不过,我们这个工作倒是需要中老年,编史志嘛,中老年坐得住。不像那些年轻人,动不动就跳槽。” 您到底要年轻人呢,还是要中老年呢? “不要和老板谈条件,老板永远是对的!老板咋说,员工咋做。我从来不听应聘者说,我只看他们做。” 我还没说话呀,我一直在笑眯眯地洗耳恭听啊!再说了,我是来面试的,还没开始工作啊! “现在求职的大学生、研究生满街跑。站在中关村天桥上,闭着眼睛往下随便扔一块砖头,保管能砸中一个博士而且还是女博士的头。” “请您说说编辑的工资吧?”老陈开口了。 “最高的,三千;像你这个年龄,两千六!” 老陈把简历从老板面前捡起,装进包包,走了出去。 呸!暴发户!土鳖! 老汪在楼下等着老陈。 “呸,暴发户!”老陈往地上吐了口痰。 “土鳖,呸!”老汪也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老汪,你这个大博士,吐痰的动作有点生硬啊!” “老陈,你这个硕导,骂人骂得不够斯文啊!” “哈哈!老汪,你是又要肚皮又要脸皮啊!” “哈哈!老陈,你是又要脸皮又要肚皮啊!” 老汪和老陈对视着,哈哈大笑;两人笑得累弯了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