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神经”是我的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就顶替父亲进了市邮电局工作。我们这里俗称这样的子承父业为“接班”,就象当年的党章规定林副主席要接毛主席的班一样。 让人感觉有点不正常的是,这个在很多人看来说书唱戏般幸运的兄弟却不知足,总吵闹着今生一定要弄成那件事儿,倒不是为了让大伙儿瞧瞧他到底有多大本事,而是不弄成那件事儿,他就心里闷得慌,他就会神经。至于那件事儿是什么,他只是许多次眺望蓝天,纵目旷野,白嫩的小手往远处一挥,有气无力地说:那件事儿在那儿! 事实上,尽管没能考上大学但熟悉“二神经”的人,谁也不敢不服气他的某种天分。什么天分?同样不清楚!反正大伙儿觉得,他就是一个和大家伙儿都不太一样的人,即便生人也能一鼻子就能嗅出他身上的与众不同。他不是素常意义上所说的那种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能人。相反,一切文雅的活计,他一样也不会,也不愿意学。 当时大伙儿都不大理解他,理解的话,他也就不会荣获“二神经”的美誉了。现在想一想,“二神经”的确不是一般人儿,在他出生的时候,上天就把他打造成了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从而对这个世界的喜怒哀乐能够设身体悟的使者,他是上天遗弃在人间的骨血,就像是老天爷的私生子。 作为老天爷的私生子而活在尘世上,不神经才怪呢! 终于有一天,他不辞而别,抛弃了别人眼馋的工作,背上一只发白的破旅行袋,跟着一帮走州过县的戏班子,没影儿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出走,要去哪里,即便他的父母也不知道。好在,他尚未娶妻生子,否则,他拔脚走人,人家守得了活寡难受,守不了难听。 此后几年,他也回来过几次,有时说去了吐鲁番,有时说去了海南岛;有时候,他会给大伙儿牵回来一只梅花鹿;有时候,他则骑着高头大马如同英雄衣锦还乡;还有一次,他威风凛凛地骑着一匹弱不禁风的瘦骆驼,扎着阿拉伯人的头巾,在全市最繁华的中心广场招摇过街…… 十余年就这么一晃,过去了。 十余年间,现代通讯手段突飞猛进,我们和“二神经”的联系却越来越少。是啊!在这个忙乱的时代,大家除了还记得老婆孩子和上司仇人的名字,几乎懒得再去记忆任何一个多余的符号了,实在太累! 三年前一个燥人的早春,我到太行山中一个矿业小城出差。因业务的需要,我必须在那里盘桓上十天半月。矿业城市总是让人有点不舒服,天空灰蒙蒙的,大街上总有扫不干净的矿尘。在这样的地方我几乎喘不过来气,所以,时常趁着闲暇到郊外溜达。这样的城市周围往往围着一道树林屏障,隔离生活区和工业区。我喜欢在这样的树林里散步。 有一天,我正在慢慢打量着一株株刚刚吐出嫩芽的毛白杨树苗,突然,一声凄厉的歌唱把我吓得毛骨悚然。我不是胆小鬼,象我这样经年累月在水陆旱码头上跑动的男人,虽不敢妄称江湖中人,却也见识过一些人人鬼鬼。今天,我实实在在吃了一惊。一来,这里人迹罕至,僻静中能够听见一只小松鼠剥食松果的窸窣,车水马龙的喧嚣被隔在树林外边,依稀可闻,更衬托了静谧;二来,这个声音的确不同寻常,尖尖地,婉转着,似乎是男音,又似乎是女声;似乎缠绵悱恻,又似乎慷慨激愤;一会儿如泣如诉,一会又娇滴滴地莺声燕语…… “恨上来骂法海你不如禽兽,你害得俺,一无有亲,二无有故,无亲无故孤苦伶仃……”这是当地著名的地方戏《白蛇传》中白娘子的著名唱段。不过,此时的歌唱者似乎还掺杂了其它剧种的悲情唱法,听上去不伦不类,却有一种怪异的穿透力量,直让你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同时,又身不由己地随着它的悲欢起伏…… 我猜想,歌唱者如果不是一位天才的戏剧家,就一定是精神遭受过严重摧残的人。 男人?女人? 壮了壮胆,循声找去。在一片更茂密的树林深处,我看到一个直立动物。它时而浑身哆嗦,时而掐个兰花指,上下左右地指点着,嘴里还不停地咿咿呀呀。说它是一个直立动物,是因为看不清楚它的面孔,更看不明白性别。它长长的头发披散着,遮掩了面孔。它的身材一眼看去就是那种天生为舞台而生的身段,不男不女,似男似女。一会儿浅吟低唱,一会儿又高声吟诵古乐府;一会儿“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一会儿,“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吟诵到《伐檀》,这怪物嘴里还颇有节奏地发出“吭哐…吭哐…”的砍伐声响。及至结尾,居然咬牙切齿:“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尤其到了《关雎》,甚至有些让人毛骨悚然了,它模仿着一公一母两只斑鸠的叫声,“咣咕…咣咕…咣咣咣咕……”还真能让人联想到几千年前一条河边的男女相诱,蛮有诗情画意。可惜,吟诵到“君子好逑”,那家伙突然莫名其妙地忿忿骂道:“好个毬毛!” 老天! 显然,它陶醉在自己的演唱和吟诵中,全然忘却了身外还有一个世界。树林里旋来旋去的风吹动着它的长发,在它的双肩上飘忽。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副《屈子天问》的国画,只是这人的身材没有画上的屈大夫飘逸洒脱,它更多一种失离激愤,让人感觉到的不是悲剧的美感,而是一种恐惧和迷乱。 我寻思着,是否打扰这个显然在剧情中沉醉和挣扎的人。 一边犹豫,脚步还是朝向它走去了。直到我距离它仅有十步之遥,它才惊颤了一下,停止了演唱,慌乱地转过头来。它正面朝向我,睁大了一双应该很好看的凤眼美目,有点惊恐地盯视着我。即便这样,我依旧分辨不出它的性别,只看见它的脸色白嫩得好像失血过多,它的长发披散却并不肮脏凌乱,在这个矿业城市,这是很难得的呀。它的鼻子没有鼻梁,我敢说,这是一颗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会感觉性感的小鼻子。它的嘴唇薄薄的,因此显得更加苍白。 猛然地,这个奇怪的家伙伸出双手,冲向我。就像张国荣主演的一出电影《夜半歌声》里一个小女孩的鬼魂伸直双手奔跑的样子。 我惊慌失措地后退,跌撞在身后一株槐树上。 就在我魂飞魄散的时候,这个怪物竟然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跌坐在老槐树树根上。它蹲下身,把脸凑到我面前,双手扒拉开它的长发,脸上挂着一种神秘的微笑,说道:“仔细看看我是谁?亲爱的!” 它好听且有点耳熟的嗓音让我多少镇静下来。 春天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它的身上,瞅着它微笑的脸庞,女人一样的嘴唇,女人一样的眼眉,女人一样的鼻子…… 天呐!竟然是他——足有十几年未曾见面的“二神经”! 我俩几乎同时迫不及待从而显得语无伦次地询问对方,激动地抢着话头,唠叨了半天,谁也没能闹明白什么。 随后,我和他一起去了他租住的地方。 那是一进不算小的院落,坐落在郊外一个村庄的公墓旁边,当然是很幽静的一处居所了。从这里往里走,是城市的喧闹;往外去,是僻静幽深的树林。院子里有三间青砖老瓦房,典型的此方特色民居。屋檐下的饕餮纹和屋脊的兽头,与院子里青青的野草有点不协调;三面的院墙墙壁全部被刷成了粉白色,一面墙上画着很费解的油画,既非现代的野兽派或抽象派风格,更与传统背道而驰,它们神秘的色彩让我看上去时而冲动,时而温暖;时而象是在多愁的春季,时而象是走进了盛夏午后荒原上一株孤树的阴凉下……象是有一群沉默的人在张望着你,又象有一群远古的巨兽腾起烟尘,却无声地向你冲来…… 一面墙上写着让人眼熟却看不懂的文字,不是汉字,不是拉丁文字,也不象西夏文字,西夏人再聪明也不会把阿拉伯数字、英文字母和人兽的器官包括性器官包括女性的性器官编进他们的文字结构。 横着竖着脑袋看了半天,当我告诉“二神经”,我知道他写的是天、地、人、虫、鱼、鸟,还有狼和羊,以及女字,更有宇宙、星座、上帝、黑暗、快乐、悲伤、恐惧……突然,他奔向我,紧紧地抱着我,在我的脸颊上疯狂地亲吻着,继而泪如雨下…… 通过安静的交谈,我了解到,这些年来,“二神经”在全国各地不停地流浪或称流窜,至于他要干什么,他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得了什么暴走症流浪癖了吧。一边走,一边画画、写诗、谱曲。在这几种行当里,只有画画给他带来快乐的同时也能够给他带来点生活费。当然,带给他生活费的不是墙上那些色彩,而是他仅仅练习半年就登堂入室的肖像画和写意画。对于他创造的那些文字,他把它们命名为宇宙文,是给已经来到和正要来到地球上的外星人了解人类秘密准备的。他说,外星人就在我们周围,象空气一样地和我们相处着。他们和地球人有完全不同的思维,空气、闪电,尤其人类的所谓精神疾病,就是外星人的一种存在形式。 关注外星空间生灭的同时,“二神经”兄弟更关心的,当然是和他一个模样、生着两只胳膊两条腿的人类。他不无忧虑地警告我:人类就要完蛋了,有一场大劫正一步步逼近人类居住的这个蓝色星球。威胁并非来自外星空间,人类自己招惹了睡熟的上帝。他悲天悯人地说:一团旋转燃烧的大伙正在朝着地球奔来;不需多久,无数的男人女人、老人儿童将在火焰里挣扎哭号。因此,最近几年来,他一直在难产一样地创作一部计划一千万字的宇宙文小说——《上帝,你老人家好狠的心!》 我被他说得身上冒汗,有点害怕地请教他:那么,象我这样的俗人该往哪里逃遁?他严肃地叹口气,回答:在劫难逃!只有等死,眼看着死亡一点点地靠近你!静心的话,你还能多活一会儿,无谓的疯狂挣扎,只是庸人自扰。 那一次,我和“二神经”在一起呆了好几天,分别的时候,我心里的确有一种对世界末日的恐惧感。但抬眼看看青天白日,乾坤朗朗,风和日丽,到处是老人孩子、男人女人的欢声笑语。想起被他吓唬出来的心神不宁,我突然很生气很烦躁,本来想给他一点钱的,最后,我竟然气呼呼地训了他几句,钱也没给他一分,便匆忙地逃离…… 但我总放心不下,离开那个城市的前一天,又去看望他,却见铁将军把门。房东说,他在几天前偷偷溜走了,还欠着三个月的房租呢,你来了,正好替他还债!我对房东解释,我也是一个受害者,那家伙欠我钱,我是来讨债的。阅人无数的房东什么话也不说,坚持要我付钱,否则,我走不出他们那个村子的。无奈,我只好替“二神经”这个混蛋掏出了这份冤枉钱。 我因此更想尽快见到他。 一个偶然的机会,从一个多年前的诗友那里得知,“二神经”这家伙在黄河滩里养了一大群山羊绵羊波尔羊,成了一名庄园主。 辗转找到了他。他的庄园坐落在黄河背河洼地一望无际的沙滩上,站在大堤上远眺,那地方竟然能透出一股塞外的浩荡。 不过,我没见到“二神经”的养殖场,连一根羊毛也没见到;见到“二神经”,倒是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刺鼻恶心的羊膻味,老远就冲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尤其是,“二神经”两眼直冒黄色的精光,色迷迷地,让女人见了一定会躁出一身热汗,男人见了倒吸一口凉气的。 一年不见,“二神经”竟然又黑又胖。原来,他把他亲爱的公羊母羊波尔羊们一只只宰了吃了。那段时间,他饿了吃羊肉,煮着吃,烤着吃,甚至还有几次干脆生吃,象外国人吃牛排一样;渴了,就在河滩上挖个坑,只需一小会儿,清凌凌的水就会渗出来。他还喜欢喝羊奶。他说已经记不清楚,到底喝了多少碗羊奶吃了多少斤羊肉。他特别喜欢吃羊的外腰和内腰,也就是羊蛋和肾脏。倒不是他需要滋阴壮阳,他不需要的,他需要的是败火。他说他喜欢羊蛋肾脏的口感,脆脆的。这些大热大补的羊肉羊内外腰,让他每到夜里就欲火难耐,浑身躁得踹破了被子。“二神经”天生体质孱弱,这些性躁的食物,是他单薄的身子消受不起的。 他告诉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当看到远处大堤上模糊闪动的红黄女人身影,或者耳边飘过依稀的异性声响,他就会兴奋得狂奔过去,象一只穷凶极恶而又失魂落魄的饿狼,在异性周围逡巡着,却不敢走近哪怕二十米的范围内。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眼前和脑海里折腾着的,全是女人白哗哗的乳房和屁股,以及黑色的三角地带,害得他不停地自慰……好在,“二神经”兄弟天性怯懦,有贼心而无贼胆,只能在黄河滩上没命地狂奔,把体内的燥热用发汗的方式排泄出来,让黄河上每时都激烈凉爽的冷风帮他败火镇静。 又过了一年,也就是今年的一天,“二神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象僵尸或者野鬼一样钻到了我的眼前。他长长的头发结成了一绺绺肮脏的麻绳状,面色痴呆,目光浑浊,小白脸上竟然还拱出些粗硬的胡茬子。尤其让我吃惊的是,他的身后竟然还藏着一位和他神色模样差不了多少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 女人扎着一把猪尾巴辫子,黄黄的、细细的,比“二神经”的头发似乎要干净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我仅仅看上一眼,几乎就能感觉到从那头发上冲过来的油腻气味。她身上穿着花花绿绿、皱皱巴巴的衣服,看不出有多久没洗过了。她的下身套着的显然是一条内裤,有条纹的那种很常见的廉价秋裤,灰不啦叽的,昨天,我还在楼下的垃圾堆里见到过一条这样的秋裤,不过,要比她穿着的这条品相好多了。 她低眉顺眼地缩在“二神经”的身后,时不时地拿眼睛偷偷地从“二神经”的肩上瞅瞅我,然后,傻笑两下,又很快地紧紧偎倚着“二神经”;她鸡爪一样的小脏手死死地攥着“二神经”的衣服,就象小孩子受惊时躲在大人身后那样。“二神经”则时不时地歪过头,用手轻轻拍拍她尖峭的肩膀和脑袋,并说出一两个莫名其妙的好像是安慰的奇怪词汇,回头对我说:“宇宙语,我十几年创造的宇宙文的语音。” 我问:“这位女士……?” “二神经”把她从身后拽出来,嘿嘿一笑,对我说:“我的女人!” 我倒退了一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向她打招呼:“你好!你是……?” 她象“二神经”那样嘿嘿一笑:“他的女人!” 我定了定神,问她:“你家是哪里的?” 她又嘿嘿一笑:“他家里的。” 显然,她是一个智力有点残障的女子,一个女傻子。 我问他们:“你俩想干啥?”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听出来,不该这样不客气地质问多年的好兄弟,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说出口了。 “二神经”耷拉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喃喃:“我们两天只吃了一个馒头,想到你这里弄点吃的。” 那女人说:“我还想吃点芥菜疙瘩。” 我问:“你们怎么不回家?” 女人回答:“我想,等我给他生个娃娃,再体体面面地回家。” 老天爷,就你俩这样,还生小熊娃娃?那不是造孽呀?! 但想到这里,我的心底同时生出一阵痉挛般的悲哀,压迫着我的胸口,让我喉咙里一直发涩颤抖。 我把他俩留在家里,跑到大街上买了一大兜的鸡鸭鱼肉。一路上,我失魂落魄,脑子里一片浓雾弥漫。 回到家,见两人老老实实地坐在地板上,一口一口地咽着口水。我奇怪地问:“你俩怎么不坐在沙发上呀?”他俩回答:“怕给你坐脏了。” 我不能哭。 我把买来的生鲜肉食用一个旅行袋装上,拉着他俩,到了街上一家饭馆。 吃饭的时候,整个饭馆里的红男绿女不停地向我们这边瞅着,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厌恶地皱着眉头,临桌的一家老小食客干脆挪到了远处的桌子上。 六盘菜和三大碗羊肉烩面,还有三瓶啤酒,转眼间被两位风卷残云。看他俩那副饿死鬼的饕餮样子,我说:“再来两小碗烩面吧?”俩人几乎同时回答:“不了,不了,肠子饿细了,猛一下吃多了,会撑崩的。” 我的胸口和喉咙突然剧烈地痉挛起来,只得趴在餐桌上。即便这样,我还是能够听到饭馆里的老板、食客和服务员悄声说:“神经了!都神经了!这个看上去体面的人也神经了!” 他们住在城郊一座废弃的砖窑里。我把他俩送过去,在窑门口,我却又止步,把那一大兜肉食交给他们,又递给他们五百块钱,扭头走了。 此后,因外地的生意繁忙,我出去了两三个月。回来后听说,“二神经”兄弟的那个叫花女人生下一个猫崽一样的女儿,然后一命归天!“二神经”把猫崽一样的女儿送到很久就不来往的父母家里,重新回到了窑洞里,回到了他的女人身边。 第二天,他大哥去看他们的时候,发现了他兄弟和那个女人冰冷的尸体。他们整齐地躺倒在一片野草摊成的地铺上,两人的脸上,洋溢着儿童般的微笑…… |